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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系列四:砥砺前行

2024-05-19

常书鸿下令杀掉了一只羊,让全所的人痛痛快快地庆祝。这一阵,因为心里高兴,常书鸿连着画了好几幅油画:《姐弟俩》《山鸡》《静物》《抗日战争胜利日》,余暇时,便为这些画作一一作最后的润色。

他一边画,一边不时看看画中的人像,看看立在身边的沙娜姐弟,无边的爱意漫涌他的心头。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了,巨大的创痛渐渐被信仰和理智抚平。日子平静不少,嘉陵不再哭叫找妈妈,这一切,多亏了有沙娜和张琳英等人。

一个酒泉的熟人给常书鸿带来了几只鸭子,他吩咐沙娜将它们喂养起来好吃“毛蛋”——这是常书鸿最喜欢的食品;养鸭养鸡又养羊,常书鸿真的把居家过日子提高了一个等级。他们的日子似乎渐渐地有了生气。

见鬼的“撤销”命令被抵制后,好消息接踵而来: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归属中央研究院,正式由中央研究院接办。这时,望眼欲穿的研究所,才收到了一小笔经费。

被接连好消息鼓舞的常书鸿,掏出了他那本巴掌大的笔记本,盘算着这笔小小的进项如何开支,是的,虽然有了这笔小小的款子,可是,他要面对的是一件千补百衲的破衣烂衫,稍一动弹,各处都裂开了吓人的口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这天,董希文夫妇忽然站在了他的办公桌前。他一向喜欢这对学生夫妇,彼此也有深厚的师生感情。

他们很少这样齐齐来办公室找他,他们的严肃而又庄重的神情,马上使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是,是这样,常老师,这几年,我,我们俩在这儿受老师的教育帮助很大、很多,这一点是我,我们永、永远忘不了的。”一向口齿清楚的董希文忽然期期艾艾起来,“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各地交通也方便了,我们打算回南方老家去看看……”

张琳英也红着脸,慌忙接嘴道:“老师,将来如果还办这个所,如果你还要我们回来,我们也听你的……”

常书鸿呆了。刹那间,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于情于理,他都说不出“不”字。

不是吗,除了与他先行到此的那六位,董希文张琳英夫妇是来得最早的,且不说师生间的似海情谊,这两年,为敦煌艺术研究所,为这里局面的开辟,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董希文临摹完成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是这批临摹画中最令他欣赏的,董希文聪颖敏悟,一向是学生里头的佼佼者,他对原画精髓的理解,对艺术创作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态度,都是令他满意备至的。董希文夫妇在他身边,就像他的左右膀臂。他早就把他们看成是不可分割的,从没想到他们会离开。

这些年,他们与他同甘共苦,张琳英生沙贝那会儿,两头小毛驴拉着担架在滚滚沙尘里奔跑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会儿,为怕使抬担架赶驴车的人紧张,琳英自始至终咬牙忍着,小孩半路落地,她连哼都没大声哼过!小沙贝还没满月,董希文二话不说就跟他上了南疆!这样的好女子,这样的好学生,他是多么亏欠他们啊!

如今,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们想回去探亲,人之常情,情有可原。自然,听话听音,也许,不只是探亲,他们可能想回南方谋事求发展了。纵然是这样,他能说出这个“不”吗?

常书鸿沉吟着,他希望他们还能说一句:我们只是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可是琳英刚才的口气明明表示不会回来,她说了“将来”,但这个“将来”是什么时候,就难说了。

他终于涩涩地问:“你们打算怎么走呢?”

希文说:“我们计划先去北平,看看再说。”

这么说,他们就是要与他分手了!常书鸿咽了一下干涩的嗓子,说:“那么,好,你们走吧,到北平,给我来信!”

说时,他只觉得喉头一阵酸水冲了上来。董希文和张琳英齐齐红了眼圈。

希文说:“老师,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和琳英虽然离开了你,但我们的心还是和敦煌连在一起,和老师您永远贴在一起的!”他的话语里满是泪音。

常书鸿猝然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好像愈来愈脆弱了,他埋下脸,尽量控制着那股热乎乎涌到眼窝里的泪水。

董希文

当李浴、周绍淼和乌密风三人也一齐站在常书鸿的办公桌前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

常书鸿转过头,没有直视他们那极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像被刀子割着般疼痛起来。

“常所长,我们三人商量了,想要回老家去,您知道的,抗战多年,我们等得心都焦了……”

李浴是河南人,周绍淼是广东人,乌密风是杭州人。对故乡的眷恋情结维系着他们的梦魂!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们要回去看看。作为所长,只要条件许可,即使他们不提,他也应该为大家考虑,作出安排。现在,他们自己提出来了,他能有半点使他们为难之意吗?只是,他们也是放飞的风筝,这一飘摇出去,就不一定回归敦煌了。这一点是他最难过的。在工作和艺术上,他是多么舍不得他们呵!

他们三人,和董希文夫妇一样,都是最早来敦煌的同行同道。这两年,李浴和他一起探遍了洞窟,记录积累资料之详密,超过许多前人;李浴悉心钻研美术史,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不久前,李浴曾请他看刚写就的论文,是一篇很有创见的论说。李浴多次说:我国历年的画史,历来是很偏颇的,列在其中的,往往只是几个著名的士大夫画家,例如唐代,总是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韩幹、王维、曹霸等,至于那些民间艺术创作,即便偶有涉及,也是浮光掠影带上一笔,绝不见“正儿八经”地记述,这是一种很大的错讹。而敦煌石窟艺术,恰恰是对这一错讹的最有力的纠正。他一定要郑重专注地描述这一切!他还说,以后他来写画史,一定要将这一点扭转过来,还绘画历史以真正的公正。

周、乌夫妇,也是事业心非常强的,他们和希文夫妇一样,夫妻两人相敬如宾,事业共进,来是一块来,走当然也是一起走,这一放,就是三人。研究所一共这么几个骨干,一下子走掉五位,他该怎么办?常书鸿的心,又像刀子剜着似的疼了起来。没有办法,能放希文夫妇走,就没有不让他们走的理由。

三人见常书鸿久久无语,脸色苍白,一时肃然起来。

常书鸿叹出一口气,说:“好吧,只要你们心中有敦煌就行!”

“老师,这哪里会忘得了呢!”如释重负的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知道你们不会忘,只是,我舍不得你们啊!”常书鸿控制不住他那含泪的声音。

三人越发神情恻然,李浴情绪依依地颤声说道:“老师,您放心,我们四散到各处,也会使敦煌的艺术之花在各处开放的!”

过了半月,当潘洁兹又带着同样的表情站在他面前时,常书鸿更是难过极了。

失落的刺痛和无法形容的忧伤,像两把尖利的锯子,来回锯着他的心。

“老师,我也想……”潘洁兹嗫嚅着,只说了这半句话。

潘洁兹文才丰赡画艺超群,却沉默寡言。就这半句话,肯定也是思前想后才作出的决定。

潘洁兹

潘洁兹原是张自忠部队的一名小文官,因为迷恋敦煌,从部队下来后,一心一意要到敦煌来。可他的妻子一百个不同意,他在兰州将妻子安顿好,硬是自己一路寻觅而来,路费不够,便一路卖画,一个人千辛万苦在河西走廊跋涉了2000多里地,才到达敦煌。

常书鸿清楚地记得,潘洁兹来的那日,正是国民党教育部撤销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命令到达之时。那两日,研究所的同仁们,个个愁眉打结,人心惶惶。作为所长的他,更如滚油煎心,哪里还有心思接纳新来的人?可潘洁兹神情悒郁而固执,他在中寺前前后后地踱着,专注而有耐心地等候眉宇紧锁的常书鸿,等到他稍稍落闲时,才不声不响地拿出了一封介绍信。常书鸿看了看日期,这介绍信的日期是好几个月前的。原来,他孤身上路一路风尘走了100多天!

常书鸿太能体会其中滋味了。他再看看落款,介绍信是高一涵写的。

高一涵?!抛开他现在的五省检察使大头衔不说,他还是敦煌艺术研究所创办之初的筹委会主任啊!常书鸿愣住了。

高一涵对敦煌艺术研究所的事,从一开始就是“挂名”,一直没有实管,对这儿的近况更是鞭长莫及一无所知。这一切,常书鸿是无法向刚来的这位年轻的潘洁兹说明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一向羞于对人叙说窘况,更不想对一个刚来的人大叹自己这里已到了差不多揭不开锅的苦经。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虽然言语木讷,虽然风尘仆仆衣冠零乱,但眉宇间透出的那股痴迷和执着,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目光,正是他所熟知和喜爱的“行中人”!

常书鸿终于轻叹一声,说了句:“好吧,你那么远跑了来,那就留下来吧,只要不嫌我们这里苦,那就一块过苦日子吧!”

潘洁兹显然是喜出望外了,立即就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初见时,他还不知道潘和妻子之间因敦煌所生的嫌隙。

常书鸿同样很快喜欢上了潘洁兹。在某些方面,潘洁兹正是又一个董希文或李浴——他超群的绘画才能很快显露出来:他临摹的壁画,自成风格,那刚健清新、简洁泼辣的笔法,很有特殊的况味;另外,他对历代服饰也特别感兴趣,一有机会便不遗余力地搜集整理有关的资料;写文章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文采洋溢;由于文学功底好,写古典诗词也很在行。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才来了短短几个月,也要走?

但是,对潘洁兹,他也实在无法对他说出那个“不”!在了解了他的私生活后,他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隐痛。

潘洁兹在此住下后,曾马上给在兰州的妻子接连写了好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潘洁兹了解妻子的态度,她的拒不回复,便是最强烈的抗拒。他悒郁式的寡言,是他的心病所致。

无论如何,不能教自己的悲剧在潘洁兹的身上再现,如果洁兹因为留在这里再生出夫妻离散的悲剧,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常书鸿忍下千言万语,点了点头!

潘洁兹呆了一下,大概,他没有想到当初慷慨收留他的所长,会这么痛快地答应放他走。于是,就像来时那样,向常书鸿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潘洁兹正要向门口走去时,常书鸿又叫了一声:“洁兹!”

潘洁兹回过头来,愕然地等着。

“没什么!洁兹,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事业和家庭同样重要,你可不要学我……”说着,他把头偏到了一边。他实在不想让洁兹看见自己眼里不争气的泪花。

潘洁兹吐出一口长气,点点头,轻轻答道:“老师,我知道……”

门轻轻掩上了。常书鸿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空了……

又是一轮好大的月亮!莫高窟上空的月亮又是这样清澈似水,圆润如玉盘。

他们都走了!一个又一个,他的心爱的学生、他的得力助手、相濡以沫的同事、曾经同甘共苦的挚友,都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都走了!

常书鸿已经接连几夜睡不着觉了。他爬起来,本想再看一会资料,可是,如水的月光泻进了小窗,泻在案头,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他披衣走出中寺,沿着他走过无数次的路,走向南大殿。

深秋的夜,已经寒气袭人,四周像死一般沉寂。

远处,不时传来狼嚎。以前,这狼嚎,曾使每一个初到的人深为恐怖,在那些孤身外出的夜晚,他也不止一次遇到过狼,有一次还遭遇到群狼包围的威胁。可今夜,这狼嚎反使他感到一点生气,尽管这凄厉的狼嚎,使他倍感四周的阴森和荒凉。

依依无助的孤独感,再次像潮水般涌来。

莫高窟的夜晚,本来就是荒凉静寂的。以前,当他漏夜伏案时,虽然也总是万籁无声,他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哪怕是在戈壁滩单身追赶陈芝秀的时候。可现在,面对人去寺空的莫高窟,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和悲哀。

除了极少数几个,除了像窦占彪这样的本地人,他们都走了!一个个都走了!

尽管走的人都说过以后只要他召唤,他们还乐意回来,但这“以后”是“以”什么时候为限的“后”呢?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你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们呢?人是需要一定的生活保证的,像这样缺这缺那连起码的日常用品都奇缺的日子,怎么能指望大家安心在此过下去并过上一辈子呢?拨来的有限经费真正是杯水车薪,要不了多久就会用光,用光以后,你又如何坚持呢?

几颗寒星,伴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幽幽地闪烁。莫高窟北端的石窟群,在凄凉的夜月中,像一只只幽怨的眼睛向他发问:你,常书鸿,你是不是也快抛下我们离去了呢?

常书鸿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揪心的痛苦使他一阵阵痉挛,刺骨的寒意使他不断地打着冷战,他将披着的棉衣穿上再裹紧,仍然感到寒意袭人。

他曾经多少次坐在这凄凉夜色中呵,那朦胧夜色中的石窟群,曾经多少次在他心中闪烁起迷人的光芒。那一个个已经了如指掌的洞窟,那一座座教他叹为观止的彩塑,那一幅幅让他看也看不够的壁画,那一方方绚丽得妙不可言的藻井图案,都已经牢牢地铸在他的心中。这些举世无双的国宝,都已化为他的血肉,他的灵魂,哪怕再大的强力,也断断无法使他和它们分离!是的,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会离开敦煌!不会离开莫高窟!

踽踽走着的常书鸿,对着那一只只幽怨的眼睛,对着那连片的石窟群,突然指天发誓般呼号起来:上天为证,就是剩我一人,我常书鸿也不会走!

九层楼檐下的铁马,再次丁丁零零地响起来。

第61窟文殊洞西壁画《五台山图》局部

第二天一早,常书鸿又开始了对计划内的第61窟文殊洞西壁画《五台山图》的揣摩。

组织临摹这幅壁画的构想,已经很久了。这将是个旷日持久的大工程,在目前这样人手散失的情况下,没有得力的人选,没有像他这样死心塌地固守敦煌的人,是断难完成的。可是,愈是眼前这样的局面,他愈要操心这幅壁画的完成。它将是只许成不许败的标志性成果,有朝一日完成,必将引起全世界的瞩目,和这儿所有的石窟一样,这幅壁画必将列入全人类的重要文化遗产。

第61窟是莫高窟最大的洞窟之一。因为窟中弥勒坛上主尊是文殊师利坐骑青狮的塑像,亦名文殊堂。此窟曾几遭破坏,几代重修。即便遭遇如此,但此窟仍然因为主体画——在西壁的举世无双的巨大的《五台山图》,而使所有的观者敬仰不已。

观看《五台山图》,等于浏览一部莫高窟的小百科全书,等于浏览一卷几个朝代的风情民俗画。

面对如此宏阔而精美的巨型杰作,他常书鸿一个人断难独力完成,但这幅图是一定要临摹的。他要锲而不舍地为此做好准备工作,有朝一日,他一定调兵遣将将它完成。他相信会有人被此画深深打动,也一定有痴迷它的人。

“常所长,陈县长带了个军官来找你,在九层楼大殿前等着!”窦占彪说。

带个军官?常书鸿一愣,揣测着对方的来意,心头好不疑惑。

陈县长很少亲自登门到莫高窟来,他该不是以为研究所还欠着县里的钱款而来要账的吧?欠款不是早已两清了吗。这次来还带着军官,什么意思呢?但是,他不太想得罪陈县长,尽管这些年来与陈县长打交道有过很多不愉快,但他始终记着他送那匹枣红马的人情。

他吩咐老窦烧两壶开水提到大殿,殿前的两个石墩可以当他待客的茶几。

“喔,常先生,久违,久违!”陈县长老远就冲他抱了一下拳,那个军官也顺势将手在帽檐碰了一下,算是向他行了军礼。

一番不咸不淡的寒暄过后,陈县长直入主题:“常先生,李师长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个孝子,他的高堂老母今年要做八十大寿了,他看中了咱们这儿的一件东西,给他母亲拜佛用,这个主我就作了,现在给您打个招呼,我说常先生也是讲仁义的人,一定会答应的。”

常书鸿忙问:“什么东西?”

那李师长的鼻子眼睛都挤作了一堆:“小玩意,哈哈,小玩意……”

“刚才我陪李师长在那个……几号洞来着?就是那,那边,”陈县长指了指南区的一个洞窟。“那儿不是有件菩萨像吗?塑得还不错,李师长看中了,待会就请您让民工起出来,装到车上去吧。”

常书鸿的脑袋嗡的一声!什么?这李师长竟然如此明火执仗地要那件北魏彩塑?!真不知羞耻!还说是“小玩意”,简直太欺负人了!

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镇定下来。软藤才能缚硬柴,对付这样的家伙,必须用计谋。

“陈县长,你不是同我说着玩吧?敦煌研究所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得了国家的明令,负责保护莫高窟所有的财产,这财产当然包括所有的壁画、彩塑、佛像以及所有已经发现和将被发现的历史文物,谁也不得损毁,谁也不能占为己有,这是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的,你我哪里能当这个家?李师长,你们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李师长一听,一脸尴尬,向陈县长使了一下眼色,借着到一边丢烟蒂,讪讪地走了开去,那意思很明显:想教陈县长再与他纠缠。

果然,陈县长又说:“常先生,鄙人不是同你开玩笑,莫高窟这么多东西,拿一两件泥塑的小佛像算什么?李师长是军人,带兵打仗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也都是从来不敢得罪军队的人的。”

常书鸿也正了脸色,说:“这可不是一码事,即使是为国捐躯的军人,自有国家表彰奖励,敦煌的物件是国宝,谁也无权随便处理。据为私有,更是犯罪行为!陈县长,我们能碰这国法吗?”

“常先生,你言重了,都是兄弟间的事,能帮则帮嘛!”

“不行,这个忙我断断帮不了!”

“那么,就换件别的小一点的佛头也可以的,小东西,反正这儿是你当家。”

常书鸿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只要是千佛洞的东西,一个瓦片也不能动。”

“过去,王道士连外国人来要,都稀里糊涂地给了。那个什么斯坦因,还有伯啥和,华、华什么纳来着……”

“所以,他们就成了骗盗我们国宝的千古罪人!”

县太爷的脸越发难看起来:“常先生,何必这么固执?兄弟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我们真要得罪了他们,将来这儿要闹个匪乱什么的,兄弟我就难向他们开口了,真要惹出什么大祸来,常先生你恐怕也没有这个能耐抵挡得了哩!”

“这?像他这么硬要,与土匪强盗来抢夺有什么两样?!”

陈县长已经脸色铁青了:“常先生,上头发过话,敦煌研究所让鄙县接管,我这个当县长的总不能一点面子也没有,连这一点点家都不能当吧?”

常书鸿心头一跳!呀,这里天高皇帝远,万一这个家伙真动了武硬来夺走,现在所里人丁寥落,如何是好?他心如油煎,情急之下,忽然动了一念:

“陈县长,你为难我也明白,你帮过我们,我也没忘记。难得李师长是个孝子,他不就是为他娘拜菩萨用嘛,这样吧,我这儿有临摹的飞天佛像,不是也可供起来敬拜吗?”

“这?这还差不多!就是说嘛,常先生,我们做事,前后左右总要内方外圆才是,你这样说,我就有个交待了。”陈县长总算和缓了脸色。

常书鸿已经有了主意:“这个家我可以当,我这就给你去拿!”他拿来了沙娜临摹的两张一大一小的飞天画。“你们看,这两张飞天画,也是菩萨。你们可以从中选一张。”

两人围来一看,一齐跷起大拇指:“呀,真神哩!常先生,到底是大师高手,出手不凡。”

常书鸿矜持地一笑:“这是小女沙娜的作品。”

两人一愣,又齐齐地说:“你要不说,这跟大师你自己的作品有什么两样?令爱到底是大师后人……常先生,嘿嘿,您若是能割爱,这两张宝画就算送我们一人一幅。”

常书鸿强忍下心中的不快,只想将他们快快打发走了事,只好点了点头。

1945年底,异常凛冽、干燥。

干冷的风呜呜刮了一夜,静夜中听,除了鬼哭狼嚎,再没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

常书鸿一家三人准备由敦煌换车奔赴兰州。留守莫高窟的只有老工友窦占彪和范华。

行李统统装好了,两头小毛驴,常书鸿骑了一头,一家三口的行装在他身后的两只驮架上,另一头,则由沙娜搂着弟弟嘉陵骑着。嘉陵欢天喜地地问:“姐姐,我们是不是要去接妈妈啦?!”

沙娜斜了父亲一眼,生怕他听见,连忙轻轻拧了嘉陵一把。常书鸿的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他一声不响地给儿子裹好了毯子,又说:“好孩子,贴着你姐姐,路上别淘气,明白吗?”

老窦、范华、易喇嘛和徐喇嘛,四个人都聚集在九层楼的大殿前,为常书鸿一家送行。这四个人,现在是莫高窟的全部人员。

要说的话好像在昨天都已说完了,要带的东西也都牢牢捆好了。就在这一刻,常书鸿又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惘,是因为送行者的表情。尽管在此之前,常书鸿已经与他们说过他办完事情一定会回来,可他们却一个个耷拉着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明显地显示了不知何日重逢的悲伤。常书鸿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

老窦将一包炒好的葵花子塞到了沙娜手里,徐喇嘛也将半袋烘山芋递给了常书鸿;老喇嘛易昌恕摇摇头,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老窦,范华,莫高窟现在就交给你们俩啦!洞窟维修的事,老窦你可千万要多操点心,有什么事,你和范华商量着干。范华,所里其他的公务杂事,你就多挑担子……”

“常所长,你就放心吧!”两人一齐答应着,眼圈齐刷刷地红了。

“常所长,千山万水的,一路多保重呵!”像是为了不教他看见自己所流的泪水,老窦把脸也别转开去。

晨霜中,小毛驴踩出了嗒嗒的蹄声,唯有老窦喂养的那只大黄狗,那只常常陪着沙娜和嘉陵玩耍的黄狗,很仗义地伴随着毛驴,沿着宕泉河追了好几里。

虽然不比重庆、北京,兰州到底也是省会城市啊!高一涵和省教育厅厅长设宴为他们一家洗尘。

虽然不是什么大宴,对于嘉陵来说却是从未见过的,刚退了烧的小家伙饿虎扑食一般,三口两咽地吞下了一份鸡蛋卷煎饼。主人们唉唉地一片怜惜的感叹。

长长的一席酒话中,很多是客套,唯有一个建议表现出主人们的真诚,也使常书鸿动了心——他们劝他不必等到重庆,为使敦煌的艺术早日而全面地扩大影响,他们建议常书鸿父女,就在兰州先搞一个为期一周的展览。

兰州的双城门。“常书鸿父女画展”的猩红横标使本来灰暗的双城门,显得非常醒目。

展厅热闹非常。文化界人士叹息: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精彩美妙而有特色的画展了!

这画展妙就妙在是父女两人的合展,而且,更妙的是,作为展出者之一的常沙娜,只有14岁。展厅里,常氏父女的作品被精心装裱后,按着一个辉煌的主题高高悬挂,这主题就是敦煌艺术。

在这个展览中,常书鸿关于少数民族的油画、速写共30多幅,而沙娜这几年在敦煌所临摹的各时代壁画的摹本,约40余幅。这70多幅画高高低低地一溜排列起来,本身就是缩小了的莫高窟剪影。

报纸迅速作出了反应,消息和赞扬同声飞扬——在兰州上空,在寂寞的冬天,常书鸿父女以他们的绘画艺术,投掷了一个威力无比的重磅炸弹!

常沙娜16岁时临摹的敦煌壁画《吐蕃普赞礼佛图》

常书鸿画作的艺术成就是不言而喻的,大家知道他本来就是留法回来的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但是,画展的合作者——常沙娜,也成了大家热衷谈论和评价的对象。人们诧异这许多美丽而精致的壁画摹本,竟出自一个14岁女孩子之手。

常书鸿和常沙娜的照片头像挂在门厅正中,也出现在报纸的醒目位置上。在布展过程中,有许多敦煌艺术的爱慕者自发前来帮忙,其中,就有个叫段文杰的年轻人。

段文杰是重庆国立艺专的毕业生,在帮助布展的过程中,他诚朴而又痴情,不止一次向常书鸿提出:如果敦煌研究所还能办,如果以后有机会到敦煌去,那将是他三生有幸。

常书鸿点点头,心里却打起了鼓。他想:本来像段文杰这样的痴情人,就是他所心仪的敦煌艺术和莫高窟日后的接班人,可是,前两年不都是这样吗?许多当时十分热情要去敦煌的人,后来还是待不住,先先后后不都还是一个“走”字吗!世上最变化无常的是人,世上最难测的是人的心啊!为不灭对方的热情,他向这个面孔宽正眼神固执的四川小伙子点了点头,话语却是模棱两可的,他只说你的志向很好,但现在什么都难以算数,一切得等他从重庆回来后再说。他无法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小青年许诺什么,这个世界,许多山盟海誓的话也如此轻飘,尤其在此时,连他这个所长的生存问题都还是个问号,他能说什么呢?

在兰州的画展,一举成功,但真要如他所愿地解决全部问题,还是没有指望。高一涵也劝他,若真想要办成事,还是要到国民政府所在地的重庆去。画展结束后,常书鸿带着一双儿女,再赴重庆。马上就是1946年元旦了,重庆简直像一锅煮沸的粥。

常书鸿在敦煌感受的漫长日子,在那儿深受冷清和孤寂,在这儿却被两个字淹没了:混乱。重庆人人都在忙,到处是忙忙碌碌的“接收大员”,整天是满世界乱飞的各种消息。往上海、南京去的官员如蚁如蝗地挤满了一辆辆列车;街上的地摊三步一岗,拍卖着这些官员家中摒弃、淘汰的各种旧家具,印着“USA”记号的美国剩余物资:奶粉、罐头、糖果等如水横流,大大小小的地摊堆得如山似海……政府部门,却没有多少人认真上班。

每天,去寻找“有关部门”的常书鸿,总是穿行于这片混乱之中;每天每天,他与那些不负责任的官员白费了许多唇舌。

日子一天天过去,常书鸿着急起来。但是,接待他的人,却比他要有耐心得多,他们敷衍、搪塞,你急他不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常书鸿像只陀螺旋转于一个个“衙门”。日子像长了翅膀,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5月到来的时候,常书鸿终于与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见了面。

刚从延安参观回来的傅斯年,整个情绪好像还沉浸在山那边的另一个天地中。虽然他对常书鸿没有着意渲染,但言谈话语中已经流露出对“那个天地”的一番新鲜感受。在这同时,他也没忘处处提到中央研究院的另一位负责人朱家骅,他说自己虽然只是本院留守重庆的负责人,但在许多事上依然可以代表中央研究院的意见,对于常书鸿坚守在敦煌孤军奋战、艰苦卓绝的工作精神,对于他在戈壁滩中苦苦保护敦煌文物,傅院长表示十分钦佩和赞赏。

傅斯年

郁积多时的苦楚终于有了倾诉的时机和对象,常书鸿将敦煌和莫高窟的情景,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傅斯年在极有耐心地倾听的同时,不断地以啧啧有声的叹息,表示着由衷的感佩。最后,他表示这次一定要帮助常书鸿解决敦煌石窟的许多问题和燃眉之急,他让常书鸿列一份清单,诸如经费、隶属关系、补充人员、购置图书设备等问题都可以摆出来,他将尽最大的努力满足常书鸿的要求。

常书鸿心花怒放。见了傅斯年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将记在本子上的许多问题归了类,列出了五大问题,而首要的是重新招兵买马和准备购置一辆能装货、能解决远途运输的大卡车。

一块“敦煌艺术工作人员招聘处”的招牌,张贴在常书鸿落脚的旅馆。

令常书鸿万分喜悦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重庆,竟然也有不少志愿者前来报名。

主考官常书鸿披挂上阵,对每位报名者,不管是毛遂自荐的,还是被各界朋友推荐来的,在阅读他们的介绍材料后,他逐一面试。

主考官的原则非常明确:“宁缺勿滥”。他深知他要招去的人对于敦煌的现在和将来的意义,他们必须和他一样,个个都是敦煌艺术的真正痴迷者,方能成就大业。

早已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的老朋友吕斯百和另一位教授陈之佛,着力推荐了该系毕业生郭世清和他的妻子——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刘缦云,这对年轻夫妇成了他这次招聘首先录取的学生。老朋友王临乙,则在重庆国立艺专任教,也推荐了雕塑系的另一毕业生凌春德。

报名者陆续蜂拥而来,常书鸿分外高兴。他日夜盼望的交通运输工具也解决了:一辆美国产的“斯蒂贝克牌”的大卡车,隆隆地开到了他的面前。

他打听了一下,这辆在当时十分神气的十轮大卡车,是傅斯年向军政部陈诚直接要求,由军政后勤部在美军遗留物资中调拨来的,吨位大,装备新。有了这个“大家伙”,以后,他所招聘的所有人员、物资和装备尽可以一股脑儿装上运往敦煌了!

半年以来,常书鸿第一次欢颜顿展,有了舒心的笑容。他所需要的小发电机、照相机、胶卷以及绘图用的纸张、画笔、颜料等物资,也在他一边忙于招兵买马时,一一添置齐备。

这天早晨,又来了一位报名者。在问了对方的姓名后,他一反往常鬼使神差地让这位报名者自己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下了名字。

“5月29日晨,李承仙来,请求去敦,并列其作品呈检,尚合格,准其随去敦煌。”

所有的报名者都“过”了他的眼,所有的报名者都是当场决定录取与否,独独对这个李承仙,不知怎么回事,他让她在本子里记下了名字,还在她的名字下面画了两道杠杠。这天晚上,常书鸿翻开本子时,奇怪着自己为什么独独记下了李承仙,而且,为什么要在她的名字下画那么两道杠杠?

他对着本子发了一阵愣。这一阵,因为太多的事务和太多的忙碌,他不太记得起那些纯属是“过一眼”的来者,因为这些报名者虽然不能用“过江之鲫”形容,却委实不少。

1947年常书鸿与李承仙结婚

可是,这个李承仙……这个李承仙,确实与众不同。

她大约只有20出头吧?是22还是23?没有问过,没有顾得上细问。他只记得,这个叫李承仙的姑娘特别年轻,穿着镶着蓝边的花格子旗袍,带着一派天真烂漫的神色,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的,从年龄到心灵都显得特别年轻。

他也记得她说话的神态。出于惯例,他先问她来自何方,学什么专业。

“我是重庆国立艺专西画专业的,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我要去省立艺术学校做教员。本来,我是很想再读书的,可父亲……”姑娘看来是直性子,说话的速度很快,但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停顿了一下,她眨眨眼睛,埋下头,又说:“我父亲原是教育部的编审,前年教育部裁人,给裁下来了。”

常书鸿点点头,心里掠过一丝同情。不过,他顾不上表达这些,现在他一门心思就是招人,至于她父亲怎样,这并不重要。李承仙却滚珠连串地说着家世:“我父亲叫李宏惠,原名李寄缘,也叫李容恹……”

常书鸿忍不住问:“你年纪轻轻,为什么对敦煌感兴趣呢?”

李承仙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闪烁了一下,调皮地反问:“难道对敦煌感兴趣的,就非得是老年人吗?常先生,你也不是老汉嘛!你不也是年纪轻轻就对敦煌感兴趣了吗?”

这个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李小姐!看来,在许多人眼里,包括在这位年轻姑娘眼里,他常书鸿居然还不老!他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我常听家父说,作为一个中国画家,应当首先到敦煌去,不上这一课,学不好绘画。我也常听伯父对我说,没有到过敦煌,就不能算一个中国画家!”

“喔,你伯父是谁?”

“李瑞清。他曾教过张大千,我父亲与大千先生也有许多交往,我今天来,还是我的老师王临乙鼓动的。”

李瑞清

原来如此!常书鸿立刻兴奋起来。他细细听着,不知不觉间在她刚才签写的李承仙的名下画了一道杠杠。“好,李承仙,把你的作品拿出来看看。”

李承仙稍稍一迟疑,咬了咬嘴唇,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画卷。

这些画虽然还有点稚嫩,但笔法很大胆!看来,真是有点画如其人。常书鸿心想。颠来倒去地看着,但他没有说出来。不知不觉间,又在她的名字下画上了第二道杠杠。

“李承仙,你要知道敦煌是很艰苦的,嗯,不是一般的苦,你不怕吗?”

“要怕,就不到你这儿报名来了。”

痛快!多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爽人快语了。他马上说:“好,李承仙,要是你真作好了思想准备,我们就录取你,跟我们一块到敦煌去!”

“真的?!”这个叫李承仙的姑娘,眼睛越发明亮起来,可随即,她又低下了头,语气也低哑了:“只是我怕目前走不了,常先生,我父亲病得很厉害,我得服侍父亲病好以后才能去敦煌。我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一定给我留着这个名额,敦煌,我是一定要去的!”

原来如此!他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好吧,我给你留着。”

李承仙眼睛亮亮地一笑,鞠了一躬,随即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随即,他从王临乙和张大千的嘴里,知道了这个叫李承仙的姑娘更多的事:她母亲早已亡故了,眼下,果然如她自己说的,父亲病得很重,家里经济也很拮据,张大千不忍看她中断学业,就给她开了一个存折,她每月都会去望天门张大千的一个开店的哥哥处取钱。她还没毕业,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将父亲安顿住下,她自己极省俭,却早晚都炖红枣桂圆汤给父亲吃……

“古书上说二十四孝,我看承仙她真可称得二十五孝呵!”张大千说。

“李家不是大户人家吗?她祖上总有底子的,是吧?”

“有底子那是从前,再有底子也挡不住败落哪!”

原来是这样!

看来,这位叫李承仙的姑娘,一时半会是去不了敦煌的了。

张大千又说:“这样吧,她不能跟你们一块去,过几个月等她父亲李先生的病好了,我带她一块来敦煌吧!”

常书鸿点点头,又想要在李承仙的名字下再画一道杠杠,想了想,又住了手。

连李承仙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是,一年后果然到敦煌去时,因为沈福文的撮合,她成了常书鸿的妻子。

到底是重庆,五六月间的明媚气候,使这个灰雾重重的山城也春光乍泄。

常书鸿不得不再次和老朋友们话别。如若不是行期迫近,常书鸿真不忍让沙娜和嘉陵这么快地离开他们最乐意与之朝夕相处的二位“干爸爸”家。可是,屈指算来,他们从离开敦煌到现在,差不多已近半年了!这里的事情虽然几经周折,总算大体办妥,他必须回去,莫高窟就像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待着他带去的救命之水……

所有的人员、所有的物资,一股脑儿装在这辆被常书鸿称为“一塌刮子大家私”的这辆车上。到底是十轮大卡车,在常书鸿看来,那速度快得与火车不相上下。

卡车隆隆出发,没多时就到成都。

在成都稍作停留,恰巧,四川省立艺专正在举行毕业演出。

又是一次神差鬼使,常书鸿没有想到,他竟在演出场看到了北平国立艺专的毕业生霍熙亮。

这位扮演“黑旋风”李逵的东北学生,现在这儿当男生指导员兼体育教员。师生相逢时,常书鸿试探性地提了一句:

“霍熙亮,你愿不愿意跟我到敦煌去?我那儿十分需要人……”

“敦煌?行呀,怎么不行?到哪里都是干活吃饭呗,跟您常老师走,我还能把过去学过的专业捡起来。”霍熙亮一说话,那悦耳的大嗓门像唱西皮流水一样畅顺。“老师,您说声什么时候走,我就跟您什么时候动身……”

这样爽快的学生!常书鸿眼窝热热地一挥手:“你要真无牵无挂,明天就跟我们上车!”

霍熙亮二话不说,第二天就来上了车!

在省立艺专还招了另一名:该校图案系毕业生范文藻。常书鸿心想,像范文藻所学的图案系这样的专业,到敦煌真是有极大的作为啊!

这一来,常书鸿重新招兵买马的随车人员可谓人才济济。

坐得满当当的汽车就要出发了,常书鸿突然想起在艺专任教的教授沈福文夫妇,他们早已有志于对敦煌艺术进行研究,只是一直无缘前往。

常书鸿吩咐车子暂停,又去沈福文教授夫妇那里做了一次说客。

沈福文对能同车前往敦煌自然十分乐意,但他想了想,很腼腆地声明自己与夫人此番前去,只不过是一种先去看看的“短期行为”。

虽然只是这样的愿望,常书鸿也将此看作是同声相应而欢喜非常。听了沈教授的话,常书鸿诚挚地说:“住长固然好,住短也听便,只要喜欢敦煌,宣传敦煌,我都欢迎!”

沈教授夫妇二话不说就上了车。

让常书鸿欣慰的是,在车上,因为有了沈教授,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核心的话题,当然是对敦煌艺术的评价。

车子开开停停,一个月后才到达了兰州。

刚刚在兰州住下,常书鸿又一次听到了一阵始而迟疑继而急切的叩门声。

来人原来是年轻的重庆国立艺专毕业生段文杰。

常书鸿想起来,他们是见过的。

半年前,他们父女在兰州举办展览时,段文杰曾来帮助布置过展览,并热切地询问过他:敦煌研究所是续办还是停办?如果续办,他表示愿意跟常先生去敦煌,现在,他果然又寻上了门。

这个段文杰,牢牢记住了前约,真是个有心人。

“常先生,我在这儿盼你的好消息,真是望眼欲穿哪!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我和另外三个同学已经经历了一次半途而废的‘取经’……”段文杰开始还想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平和地客观叙述,但是,期待已久的他,越说越禁不住急切之情。“……早在张大千先生在重庆举办他的敦煌之行画展时,我就迷上敦煌了!那几日,我大清早就步行十余里路,排长队买了门票去看,看过的同学没有不入迷的。后来,我与三个同学就商量好要去敦煌,我们从重庆出发,过广元,天水,一路千辛万苦到了这里,那三个同学熬不住了,回去了,只有我在这儿苦苦等待……”

段文杰那浓重的四川口音,那十分精神的宽正而又年轻的面孔,令常书鸿有一种第二故乡人的亲切,他那急切而诚挚的表白,更令他产生发自内心的好感。他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事,哎,以什么为生呢?”

“我在兰州社会服务处,工作是临时性的,我马上可以辞去,如果常先生答应的话……”

这样的学子,这样炽热的心!常书鸿马上就答应了。

常书鸿一行十余人,又向敦煌出发了。

在路上,常书鸿一边操心大家的衣食住行,一边像常常检点自己富有的家当一样,常常满脸笑容地望着这批随行的人:郭世清、刘缦云、凌春德、范文藻、霍熙亮、段文杰、钟贻秋、张定所,看来一定还能发达发展!

在到达敦煌前,大卡车抛锚了。

比之他第一次走敦煌的百天长途,这种抛锚在常书鸿看来是小菜一碟。可是,大家没有经受过呀!最叫常书鸿难过的,是这位重庆司机,拿着工具左右开弓,“龟儿子、龟孙子”骂骂咧咧了不知多少遍,可直到天黑下来,车子还是没有摆弄好。

脾气火暴的司机,把手中的扳子往地上一扔,又骂道:“龟儿子!啥也看不见了,明天再修吧!”

说着,他自顾自钻进驾驶室睡觉了。

看来,又要在戈壁过夜了。大家茫然地望望常书鸿。

常书鸿却笑道:“听见了吗,我们是‘龟儿子’的祖宗,长寿得很呢,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法找旅馆,就在这儿过一夜,请大家将就露营一夜吧?!啊?”

刘缦云紧紧偎在丈夫郭世清身边,怯怯地说:“常先生,你不是说,戈壁上常有狼吗?”

常书鸿笑着说:“狼是有的,可现在还不到冬天,喂,刘缦云,知道吗,这儿的狼认人,它们都认得我,不敢来!”

“对呀,狼也是挑肥拣瘦的,等先把我们这些大个头的吃完,就饱了,你保准可以幸免……”

“不,我们是去朝拜敦煌大佛的,三危山的佛爷一定会显灵来保佑我们的,请放一百个心好了!”

“那好,我们就学学喇嘛的样子一齐念菩萨保佑吧……”

一阵笑声在戈壁上回荡起来。常书鸿心想:毕竟人气旺呵,人多,就什么也不怕了。但是,最应该“显灵”的还是这“大车神”,马上就要到敦煌了,明天无论如何得修好,可不能再在这里过一夜啊!

第二天,司机又开始在一连串的“龟儿子”声中修车了,时间又一个钟头一个钟头,点点滴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

十来个人围在司机身旁,大家一齐给他递工具,七嘴八舌,尽说着夸奖他的好话,总而言之,如果他能快点修好,真是叫他爹叫他爷都行!

心焦如焚的常书鸿想出了办法——他让沙娜和大家分散到公路两旁去拦车,万一有过路车,能捎走一个算一个。这清冷的戈壁,是很难再过夜的了。

他掐指一算,后天,对,无论如何,后天,他一定得让大家欢聚在敦煌!

就在大家又一次濒于绝望时,车子终于突突地响起来!这声音,简直赛过了世上最美妙的交响乐!

司机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将扳子扔回了工具箱,骂了一句最响亮的“龟儿子”!

然后,他挥手喊了一声:“上车!”

常书鸿总算放心了。他环视大家一圈,笑着说:“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那车子一响,我真愿意朝这位老兄喊一声‘龟爷爷’呢!”

大家又哄笑起来,常书鸿又说:“其实,我比你们都急,知道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大家茫然对望,唯有刘缦云轻轻捅了捅丈夫。

“明天,不,后天,我说各位,后天就是中秋节呀!嗳,我刚才跟开车的师傅说了,我们反正也不绕到敦煌县城了,车子直接开向莫高窟!”

常书鸿所长回来了!常书鸿所长带着一双儿女和一拨人回到了莫高窟!

易喇嘛、徐喇嘛、窦占彪和范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滚热的眼泪从窦占彪、范华的眼里淌下来,他们拉着所长的手,摸着沙娜姐弟的头,哭过了又笑起来:你们这一走,可是走了大半年呀!

细心的范华小声地问所长,把这一帮子有学问的人,安置在哪里呀?是的,人来了是高兴,往哪里安置呢?

常书鸿在路上就想好了:“老范,皇庆寺不是有排马厩房吗?原来董希文他们住过的。现在人多,不够用,你和老窦赶快找人收拾一下,中间加堵墙,再用木板隔好,弄成一家一间或者一人一间,先暂时对付着,等我们有了更多的钱,再好好修个住房。”

在用马厩房改造成的一溜十二间“宿舍”中,常书鸿召开了全所会议:

“……在路上我就跟大家讲过,我们这儿生活条件极差,或者说,是一种根本没有‘条件’的生活,委屈大家住在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我想,大家既然能来,就是不计较这些的。今天是中秋节,多亏留在这儿的范华和窦占彪两位,他们去了附近的村里,把能买到的三只鸡和四斤蛋,统统给买来了,我们才有这顿好饭!嗯,还有这瓶老白干!现在,会喝不会喝的,我们都要喝一口!来,喝一口!”

十几个碗碰在一起,叮叮咚咚地响成一片。

“大家都看到了,给我们的这辆老爷卡车,很费油的,现在,司机也走了,我们也没人会开,只好先搁着。往后,我们就是这样过日子了:所里有炊事员,有两头毛驴,由炊事员将麦子驮回来,但得大家帮着磨面,大家轮流自管伙食,一个人负责一个月。生活上先这么凑合,大家互相帮助吧!这儿冷得早,一过中秋,就要忙着准备过冬的东西了,这些事,还是让老范多帮着总务划算着做好,我先把工作分工宣布一下:郭世清负责总务、刘缦云任会计;我们这儿,主要的工作,就是美术组,这组长……”常书鸿沉吟一下,说:“这组长,我想请年轻的段文杰来当,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掌声和碰碗声又响成一片。

五十年代的莫高窟

常书鸿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忽然想到:除了钟贻秋这位也是杭州籍的小老乡以及霍熙亮这位东北大汉外,可以说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四川帮”!

年轻的段文杰,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本想说句感谢信任或什么别的话,可是,“说得好不如做得好”,还是拿行动证明他对敦煌铁定不移的虔诚吧!要得!

沙娜几乎成了莫高窟研究所的编外人员,她着迷似的爱上了临摹。

父亲对她的要求也格外严格,要求她这个没有工薪的人员,工作时间和大家一样。

父亲要她和大家一样:六点起床,早饭前就去洞子里临摹。几个月前的兰州画展,大家的称道,使她对绘画更为热爱。每天早上,她和大家一样,带好自己的“行头”就进洞了,一干就是一天。

沙娜自己的“行头”,也和她给父亲准备的一样:一副套袖、一面用作反光的圆镜、一套绘画工具。

每当沙娜娇小的身影,迎着朝霞或落日,娉娉婷婷地走向莫高窟的时候,常书鸿的眼前,总是流过一阵恍惚的光影……他突然感觉:和他相依为命的女儿,不也是他心中的一个飞天吗?可是,女儿毕竟是女儿,早晚她会飞离此地的,早晚她会成为别人的……

这天,常书鸿看着女儿忘情工作的模样,忽然动了一念——他将沙娜与女伴们在临摹前的用功情景,很快地勾勒了一个草图,继而画了一幅画,题名就叫《临摹工作开始了》。

同事们围过来,无不说画中的沙娜与本人惟妙惟肖。

沙娜一听,含笑躲在一边。

常书鸿的心头,闪起无边的回想。在大家的议论中,他的思绪飞得很远。

是的,他已经很久没为自己的亲人作肖像画了。在巴黎,在塞纳河边,那些充满甜蜜笑声的日子,亲人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模特儿,他以此作的画,好像没有一幅不是神来之笔……

他出神了半天,然后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从此将那些虚幻的回忆彻底抖落掉!

晚上,当常书鸿又一次埋首在沙娜擦得明晃晃的煤油灯罩下时,沙娜进来了,递给他一张卷起来的纸。他展开一看,是沙娜的一幅小小的肖像画,画得相当不错。画者在下方用铅笔注了一行字:

我一定要为你做一个雕塑,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谁?这是谁交给你的?”常书鸿惊觉地问,口气中不无严厉。

沙娜一见父亲的神情,忙说:“这个人是偶然无聊吧。爸爸,你放心,我不会在意的……”

常书鸿沉默着。这个人当然是本所的人,也许就是新来的,他不用刨根究底,也许马上就可以猜着。尽管这样,又能怎么着呢?年轻人表示情感没有过错,能拿他怎么办?谁能规定不准向所长的女儿示爱呢?对沙娜,他更应当放心,女儿是个很有主意的人。现在,女儿向他坦率相告,表示她根本不会把这当回事,他用不着为此担忧。可是,女儿毕竟渐渐大了。唉,有机会,还是让沙娜离开这里为好。

常书鸿只想了一会,全副心情就转移到手下正做的事上去了。

他的案头,摊满了各种资料,他集中精力,要给于右任写一个报告。自从前年底他与董希文去了南疆,新疆的赫色尔石窟(克孜尔石窟),那一个个有着美妙壁画和彩塑的洞窟,同样教他不能忘怀。现在,他要将在心头盘旋许久的“边疆文化学院”办学方案草拟好,这是那年于院长再三与他讨论过的议题。他极希望这位掌握一定权力的监察院院长,能够成全他这个心愿。敦煌和边疆的这些文化瑰宝,如若没有一批稳定的可靠的行家去保护,日后渐趋破败,将会与莫高窟一般无二。

常书鸿和女儿

1947年的秋风,使白杨树的叶子,再次镶出了一道金边。

这天,常书鸿接到了一封信。

信是沈福文写的,写得很简短,信中的语气却是不容迟疑的:

“……常先生,您不是说不日要到兰州办事吗?赶快来吧!依我看,趁便,您就把与李小姐李承仙的好事办了算了,我们观察她也近一年了,她真是如您期望的那样,是一位敦煌痴人,我们把您的事都跟她说了,她同意,她从心底尊敬您……”

直到坐上开往兰州的车子,常书鸿还是觉得似信非信——此事就如梦中一般。

现在,什么都在信中约好了,李承仙从成都赴兰州,他从敦煌去兰州。他们将在那里相会并结婚,他再带着她来敦煌。

现在看来,去年她没有一起来倒是好事,好事常常是欲速则不达。如果去年她只是作为一个艺专的毕业生来此工作,也许就跟其他人没两样,她与他只是师生关系了。就像现在聘书上写的,她只是一名助理研究员。可现在,真是鬼使神差,当然,她如果在后来跟张大千一块来敦煌,他们也许也没有其他想法了。可是,谁晓得张大千会遇上那么多麻烦事?他因为甘肃省议会有个人告他剥落了敦煌壁画,要打官司,来不了;她因父亲的病也来不了;两个来不了使她这一耽误就是一年,这一耽误却耽出了他们的缘分。

当然,这是沈福文从中起的作用,沈福文是艺专工艺美术系的漆画教师,李承仙是他家的常客。沈福文的撮合是头一功,还有学生毕晋吉。拿古话讲,他们都是有功劳的大红媒。另外,也许是她的孝心“感天动地”,现在,她父亲的病,痊愈了。她没有后顾之忧了。

啊,那天,真是鬼使神差,我为什么偏偏让她在这个小本子上留下名字?否则就不会有那么深的印象和后来的谈话了,哦,她比我年纪要小许多啊!

人啊,人啊人……

火车轮子哐哐当当地响,常书鸿心里却盘旋着一曲曲优美的乐章。他急切地回想起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能记起他们的对话,能记起她对他说过的对敦煌的向往和痴情,就是想不起她的模样。是的,她在他的本子上留下了名字,那三个字的笔画,签得很纤细,就像她本人……

常书鸿又从身边摸出了那个本子,这个小小的巴掌大小的工作本子,就像他的护身符,是须臾不离身的,它像日记又不纯粹是日记。多年来,他就在上头随手记着各种各样的琐碎事情。

他一页一页地翻,终于又翻到了那一页。哦,是的,李承仙,三个字,小小巧巧的,瞧,他还在她的名字下画了两道杠杠。是的,她很年轻,哎,她是二十几岁?他怎么就忘了问她?他好像也没有很认真地问过沈福文。以后再问吧,可是,那又多不好意思,他真是粗心,以后,可真要改改这粗心的毛病了,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来岁的姑娘,常书鸿,你可真的要细心呵护了。今后,她就是走进你的命运、走进你的全部生活的人,她就是……呵,对了,今后,她就是你的飞天,你最心爱的敦煌飞天!

哦,想想吧!常书鸿,你在43岁后将重建你的人生,你们将在这无际无垠的蓝天碧空、在这绵延千里的赤地中一起飞翔,你们可能仍然会一无所有,你们依然会很清贫,但你们将永远拥有敦煌,拥有举世无双的敦煌!这一点,你必须使她明确,一开始就明确,永远明确……是的,不管怎样,这个李承仙,将是你今后生活的最重要的部分,今后,你应该小心地珍爱她,加倍地呵护她……

啊,这件事,是的,好像还有一点不太妥当……哦,是的,他没有告诉沙娜,从头至尾没有告诉她,包括这次出来的真正目的。他是有顾虑呀,是的,沙娜太聪明,太敏感,他怕猛一说会伤了她的心,可是这事早晚她会知道的呀,她会怎么看?万一她跟李承仙相处不好,那可怎么办?

不不,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不会的,沙娜是他的最心爱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她会理解他的。

记得那天,沙娜像往常一样,将那只煤油灯罩擦完,交到他手里,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心血来潮地说:“爸爸,你放心,在你没有开始新的生活以前,沙娜是不会离开你的!……”

是的,沙娜在心里是祝福自己的爸爸应该有新的生活的,那么,你还忧虑什么呢?你,常书鸿,还有将要成为你的妻子的李承仙,还有你的女儿沙娜、儿子嘉陵,你们都应该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获得真正的属于家庭才有的那种安宁……

那么,当面不好意思讲,就写信吧,对,到兰州后,马上给沙娜写信,把一切都对她说明……不,为什么等到兰州呢?最好是现在就写……哎,急什么,现在写,还不知后来的事怎样发展呢,别慌,等事情有了明确的结果后,再写也不晚……

车子还有几个小时才到呢?天,他是这么疲倦,可是,人越是疲倦,就越是难以闭目养神。

越来越响的车轮声,把常书鸿那幸福而又混乱的思绪,搅得更乱……

陶峙岳

省长谷正伦主婚,西北军事委员会主任陶峙岳证婚,常书鸿和李承仙的这场婚礼,在兰州算是最高规格了。

来贺喜的朋友将兰州饭店的大厅挤得满满的。

在婚礼上手足无措的常书鸿,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劲地对着大家惶惶地微笑。

夜深了,人静了,面对着她,他仿佛才恢复了素常的镇静和儒雅。

李承仙含羞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盼望已久的幸福誓词,可是,常书鸿只是凝望着她,久久地,久久地,未发一言。

李承仙奇怪了。已经有了一天一夜的同出同进、耳鬓厮磨的亲昵,她用不着太拘泥,她没罩旧式新娘的红盖头,完全可以看得清他的表情,一颦一笑都看得清。

“说话呀!嗳,你怎么啦?”急性子的她,终于忍不住了。

“哦!”常书鸿长长叹息一声。真怪!他竟然叹气?

“哦!我是在想,不停地想:我是在做梦吧?!”常书鸿低声喃喃道。“仙,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我好像在敦煌壁画中的佛国仙境中遨游。”

原来如此!“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敦煌痴人,一开口就是敦煌……”

“那你呢?你不也是吗?你要不痴,为何会嫁给我这半老头?”

“嗯,以后,以后不许你说自己是老头!”

“真的,仙,到现在我还不太相信我们的结婚是个事实,我一直恍恍惚惚,你在我身边,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待在石窟中,一颗心伴着头顶上的‘飞天’在游走翱翔。”

原来是这样!李承仙心动如潮,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胀满了胸臆。难道还要别的誓言吗?

有这句话就足够足够了!就为这样的话,叫她立刻去死,她都心甘情愿!

她低头一想,立刻快步走到屋子一角,打开她带来的那只小箱,拿出了一套书。

“书鸿,这是大千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常书鸿接过来一看,是张大千珍藏的一套图册:日本松本荣一著的《敦煌画研究》,而图片则是伯希和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全部是黑白版。

常书鸿双手颤抖了。这是大千最心爱的书籍,那上面,还有他阅读时圈圈点点的额批,这套书,对于研究敦煌的他来说,无疑是最珍贵的。

大千呵大千,“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敦煌画研究》

李承仙和沙娜姐弟如何见面?常书鸿一直萦回于怀。

李承仙和沙娜姐弟见面的这个场面,常书鸿在路上设想了许多次,他想了又想,设计了又设计。从兰州到敦煌的这一路,他承受了性格直爽而活泼的李承仙带给他的全部欢愉,可是车近敦煌,他就渐渐忧虑起来。

他总觉得对于儿女来说,他的再婚有些匆促。出门前,他未对沙娜透露过半点口风,这也使他有点内疚。此时,他又突然想起了去年在离开重庆前夕,沙娜与他的有关母亲陈芝秀的交谈,沙娜当时的脸色、语气,都令他不安。

他感觉到了,沙娜起初曾经恼恨过母亲,但是,天长日久,思念遏制了恼恨,也许,她早已原谅了母亲;也许,她在心底还在思念母亲;这是毋庸讳言的。父母亲是儿女心里永远无法拔除的根,他不能责怪女儿,女儿的善良和宽容,正是他的遗传,他的家风,他不能对沙娜有一丝半点的苛求。

怎么办?要不要对李承仙说说?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否则的话,万一见了面,沙娜耍起倔劲来,那就会令李承仙异常难堪,怎么办?

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就糟糕了。不不,他要把工作做在前头,哪怕他自己承受一切,也不能让李承仙,不能让沙娜姐弟,再承受一点点委屈。无论如何,他的工作应从李承仙这儿做起。承仙和他是患难夫妻,今后,她要分担他的一切苦乐和悲欢,他应当首先对她说。

那么,怎样说才好呢?李承仙一路都在小声地哼唱着,坦诚率直的她,一路都在以这没词没调没有名目的任意歌唱,表达着自己的幸福。“呀,书鸿,屁股挪开一点点,别把我这小包压扁了。”

“啊,装的什么宝贝?”

“宝贝?是的,不给你说,要不,你猜?”

他可猜不出来。

1991年两会期间常书鸿和常沙娜父女在香山以代表身份相逢

敦煌到了。莫高窟到了。像他每回回家那样,沙娜牵着嘉陵的手,飞奔出来迎接。

嘉陵滚成了个泥猴,沙娜大概还没来得及给他洗。嘉陵的头发、脖窝里有许多沙土,一只鞋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就是没了娘的孩子啊。常书鸿心里紧紧一缩。

他迟疑一下,将坐在马车里的李承仙搀了下来。

“沙娜,这是我给你们娶的新……新妈妈。”他说着,一张脸盘陡然涨得通红。“沙娜,来,你们以前见……见过面的,对吗?那就再来认识一下……”

沙娜瞪大了眼睛,从头到脚看着李承仙。她并非全然惊愕而像是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看来他写的信,女儿接到了。

李承仙大大方方地一下子跨到了两个孩子面前,像要将姐弟俩一下抱住似的,笑眯眯地伸开了两臂:“一年不见,嘉陵长这么高了!沙娜,嘉陵,还认得我吗?嗳,你们,对了,以后,你们就叫我妈咪,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妈咪!叫呀,嘉陵!”

沙娜咬着嘴唇,矜持地低了头,用脚蹭着地上的沙子。

嘉陵却立刻从她的怀里挣出来,往后躲了躲,轻轻地叫了声:“妈咪!”

叫完后,嘉陵又立刻跑到了姐姐身后,朝父亲探头问:“爸爸,你是不是又没有带糖?”

“糖?妈咪有,还有这个!”李承仙急忙开箱解包裹,拿出了一大盒糖,接着,又拿出了那个一路上不断提醒常书鸿别坐坏的小盒子。

她三下两下地解开了。原来,这是一架小小的八音琴。“你听,来!嘉陵,你听听,很好听的……”说着,她铮然拨动了一下,清脆的音韵霎时飞扬开来。

“你听,沙娜,嘉陵,来跟我学学!”李承仙动情地劝说着,自己马上附着轻轻的琴音唱起来:“我的家,我的小小可爱的家……”

原来,她带的是这个宝贝!她可真有心!

沙娜抬起头来,真诚地望了李承仙一眼,那目光分明是理解和信任的。嘉陵眉开眼笑地将“八音琴”抱在了怀里,又甜甜地叫了声:“妈咪!”

一路的忧心烟消云散!常书鸿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1959年春天,拍摄于兰州段家滩兰州艺术学院院内家门口,左起:常嘉蓉、常书鸿、常嘉皋、李承仙。

1947年仲夏,是重整旗鼓的敦煌研究所的又一个鼎盛时期。

孙儒涧、黄文馥、欧阳琳、薛德嘉、肖克俭等一批年轻人,先于李承仙,到了敦煌。

眨眼间,夏过了,秋深了。在北京,在内地,阳春十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在敦煌,在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十月暖融融的阳光照耀了没两天,第一场小雪已经悄然飘临。

但在重整旗鼓的敦煌研究所,人人都像铆足了劲的发条,一个赛一个地干。常书鸿原来一心要做的敦煌石窟“基础工程”——为洞窟重新编号,现在终于有了称心、得力的人手。他拿出积存的资料,带领李承仙、段文杰、肖克俭等人,着手洞窟重新编号的第一步工作。

在常书鸿眼里,为洞窟重新编号,确实是保护敦煌、研究敦煌的基础工程,前几年鉴于极困苦的条件,迫于无奈,做做停停。现在,他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重组临摹壁画的队伍。

他像数宝似的计算着他的人马:孙儒涧、黄文馥、欧阳琳、薛德嘉,还有后来的史苇湘。是的,这些人,都是他细筛精挑选来的,他们完全有能力胜任他所交的任何工作。于是,常书鸿下了大决心:集中精锐力量,把敦煌石窟各个时代有代表性的作品,全部临摹下来。

宏伟的计划如春潮似的在他心中时时奔涌:等这批临摹作品全部完成后,就是储存了又一个敦煌石窟。这将是和石窟同样珍贵无比而能流动的资料。不久的将来,他要带着这批辉煌之极的“流动石窟”,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的人展示中国美术发展的演变史,展示中国最丰富的文化遗产。为使人人都能成为真正的敦煌艺术的研究者,他想出了一个特殊形式的“讲评”。于是,每到月底的几个晚上,大家所住的马厩,就变成了讲评的课堂。马厩的房梁上,一盏汽灯晶明瓦亮。全所人一个月的“战绩”统统挂在了墙上。

“书鸿,你得给我补课!”常书鸿回到小屋,李承仙就噘起了嘴。

他没有让李承仙去“课堂”,是因为她的妊娠反应——在洞里工作了一天的她,连晚饭也不想吃,喝一口莫高窟特有的又咸又苦的水,她吐出来的比喝进去的还多。

见她反应这么厉害,常书鸿很想叫她休息一段时间,可是,李承仙过分要强,对于工作,叫她少干一点都不行。

常书鸿暗暗有点后悔:悔不该一开始就叫爱妻去参加临摹那幅规模最大也是难度最大的壁画——《五台山图》。他知道承仙要强,但没有想到她会要强到性命都不顾的地步。看着她吐完了喝、喝完了再吐的可怜情状,常书鸿疼得心都缩起来了。

他无法收回成命,作为所长,他不能让妻子成为大家眼中的特殊人物。而且,承仙在工作上也着实成为他最有力的助手。这一阵,妻子都是吐一会,歇口气,又立即去干,一进洞就是一天。到了下午,光线渐趋暗淡的时候,临摹的艰辛就分外体现出来了——这时,和所有的临摹者一样,她一手举个小油灯,一手执笔,照一下,画一笔,非常吃力。

每当此时,他总无法遮掩自己的内疚——他觉得,让承仙去承受这个最重的任务,固然有她自己争强好胜的因素,但是,也有自己的虚荣心作怪——他是否太急于向大家证明李承仙也非寻常之辈而使妻子不得不吃更多的苦头呢?

“哼,你不给我讲,我来给你讲吧!‘大家都晓得,通常,我们把壁画临摹,分为客观临摹、复原临摹、整理临摹三种,客观临摹当然很明了,就是壁画怎样,临摹的作品也怎样。而复原临摹呢,是发现画面如果有缺损的地方,就由临摹者揣度而加以补充,使临摹的色彩复原到原来作画的色相,这样做的好处不用说,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有利必有弊。复原临摹容易主观武断,造成画面失实。而整理临摹呢,当然是介于两者之间的’……”

“呀,你怎么搞的,说得和我讲过的一字不差?”常书鸿惊讶地说。

他终于明白了,李承仙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劝阻,他“上课”时,她一直坐在汽灯没照见的一角,而他这个高度近视眼,一点也没发觉。

寒天冻地的12月到来之时,常书鸿让大家休假几天,却带了李承仙和常沙娜赴阿克塞地区,为哈萨克民族风情写生。回来后,常书鸿又一次收获了累累硕果——油画:《敦煌中寺后院》《三危山的傍晚》《敦煌农民》《在冰河上》《肖像》《梨花》《古汉桥》等;水彩画:《哈萨克族牧民》《蒙古族猎人》《马喇嘛》《古汉桥前》等。这些别开生面的绘画题材,就像漫天飘飞的雪絮一样令人耳目一新,又目不暇接。

常书鸿 油画《敦煌莫高窟庙会》

人们再勤奋,再坚强,也敌不过气候的变化。冰天雪地的数九寒天,颜料冻结,僵硬的手也不听使唤。临摹遇到了难题。常书鸿不得不宣布暂停临摹,让大家把工作重点都转为编号:先编洞窟,后编壁画和彩塑。

剔除了伯希和那无规律可循的383个洞窟编号,在张大千当初粗粗编号为441个的基础上,敦煌研究所的洞窟重新编号工作进展顺利。经大家大半年的切实努力,1948年的初春到来时,他们宣布了编号结果:莫高窟的洞窟为465个。

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数字时,常书鸿一再说:“我相信这也只是个过渡时期的数字,随着我们对敦煌石窟的陆续发现和研究的深入,在不久的将来,肯定有大于465的数字来打破我们现在的所编,我期待这一天!”

这时,常书鸿看到了同事们脸上所流露的无可言喻的兴奋,这正是他所期望的。这时的常书鸿当然还无法断定,敦煌石窟最后为世界公认的数字是:492个。

人是需要期待的,只有期待能鼓舞人心,因此,当他看到大家与他一样为这一期待所兴奋所鼓舞时,他那憨憨咧开大嘴的“常书鸿式”的笑容,又感染了每一个人。

为壁画和彩塑的编号工作,也是旷日持久的——常书鸿没有想到,这一旷日持久的耗尽他和大家心血的工作,十年以后才告完成。

10个月后,李承仙生了一个女儿。

欢喜不已的夫妇,沿用了姐姐沙娜名字的这个“沙”,于是,这个出生在沙漠腹地的女儿,就叫沙妮。

小小的襁褓中的沙妮,白皙得近乎苍白,小脸秀丽而小巧,眼珠漆黑,五官精致,就像个小小的瓷人儿。常书鸿下了班回来,也总要先抱起来亲一亲。

也许是这外号叫坏了吧,这小“瓷人儿”怎么老不见长呢?满了月的沙妮好像和刚生下来时差不多,3个月的沙妮还没人家刚出生的大;半岁了,沙妮会朝人笑了;八个月了,快一岁了,沙妮也会咿咿呀呀了。可是,身子仍是没见长,脑袋瓜、身子骨,都依旧软塌塌的,去找过敦煌最好的医生,都说这孩子得的是软骨病,先天的。医生说到这里时,照例要说一句:孩子的母亲怀孕时一定是不大见阳光或少见了阳光吧?

李承仙一听到这里,就泪眼婆娑。要强的她,只希望自己在工作的质量和进程上与大家保持一致,但她断没想到,长年累月的进洞,少见阳光,会使她遭受这样一种结果!问医生,医生都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常书鸿和李承仙目瞪口呆,心如刀割。他们也希望出现奇迹,奇迹却一直没有发生。没多久,可怜的小“瓷人儿”夭折了。李承仙号啕大哭。

面对女儿的夭折,常书鸿也和妻子一样悲痛不已。他能挺过来,就因为他有一颗能承受许多打击的心。他替妻子揩了泪水,等她从最初的极度悲痛中平息下来时,安慰道:

“仙,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是注定要为莫高窟付出代价的人,我们的小沙妮没了,可是,你看,莫高窟的重新编号工作完成了!”

李承仙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丈夫的劝慰今日听来却有别样的意味。他的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她给沙妮穿上最好看的花衣服,严严实实地包好,将她的小小遗骸掩埋在一个废弃的洞窟中。她流着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洞窟。她流着泪,喃喃嘱告小女儿不幸的灵魂和那些无名画工一起,在这个永不风化的葬埋地从此安息。

常嘉煌 油画《敦煌莫高窟大佛殿清风 》

几天后,常书鸿趁去南京述职之机,带着沙娜姐弟,离开了敦煌。

常书鸿在南京向教育部呈上了他的报告。

几经艰难周折,研究所全体人员多年心血所耗:《历代壁画代表作选》《历代藻井图案选》《历代佛光图案选》《历代莲座图案选》《历代线条选》《历代建筑资料选》《历代飞天选》《历代山水人物选》《历代服饰选》和《宋代佛教故事画选》等十几个专题的500多幅画,编选已就,敦煌艺术展已经筹备停当,万事齐备!

常书鸿在报告末尾强调:作为所长,他恳切希望这些精美的作品能够在各大城市巡回展出,以后再设法出国展览。

如此这般,就会有更多的人了解敦煌。如果此举成功,他的宣传敦煌、保护敦煌的心也有了着落。报告送上去后,常书鸿长舒一口气,剩下的就是等待。

在南京,常书鸿住的是吕斯百家。在布展中,老朋友再次伸出了无私的友谊之手,一切常书鸿没有想到的问题,斯百都替他想到了。

8月22日,“敦煌艺术展”的大横幅挂在了国立中央研究院——这天是开幕,因外交部与教育部的联合邀请,当时的驻华使节几乎全都来了。

对这一开幕就可能引起反响的展览,常书鸿听从了朋友的意见,聪明地选择了不搞通常的剪彩仪式。当于右任、陈立夫、孙科及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等一批顶头上司到场以后,大松一口气的常书鸿立即站在了侧幕——此时的他,大有“目的已达,任人评说”的心态了。

吕斯百

美国的司徒雷登、法国大使戈斯默,在参观的人群中备受注目。他们在一幅又一幅精彩绝伦的壁画前停留着、凝视着,极小声而谨慎地议论着。这几年关于敦煌石窟宝物的消息常见于报端,国人对斯坦因、伯希和,特别是“大盗”华尔纳、鄂登堡肆无忌惮而又津津乐道他们的“所获”多有愤慨之议,作为大使的他们,绝对不会听而不闻,故而,在这批临摹品面前,即便在心里赞叹不已,他们也不能不保持适度的矜持。

即使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常书鸿也没有出面陪任何人参观。他觉得他要说的,他和他的同伴、学生所做的,五年的风霜雨雪,都在这里了,他用不着作任何说明。

傅斯年在临走前悄悄告诉他:“上头已经发下话了:过两天他会来的。”

常书鸿心里很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8月28日这天,蒋介石果然来了。

常书鸿早就听说“蒋委员长”本来在行动上就相当诡秘,在因外事出门时更注重于选时择吉,近来更是如此。因此,选择“8·28”这个从发音到含意都是“双吉”的日子行走,当然是出于精心的考虑。

这天,天偏偏下起了大雨。为表示自己是言而有信的,蒋介石仍然来了。

前呼后拥,层层保镖。在他进院前,许多参观者都被禁止入内。

常书鸿早知有这阵势,本想退避三舍,傅斯年却早早提醒过他:这要引起误会的,有人会说是你刻意回避,这是不敬,龙颜一怒,将来我要为敦煌说话,就难了。

常书鸿点头,心知傅斯年是一番好意,他本想冲口而出说一句:我从来都没有指望过什么皇帝的隆恩呢……话到舌边,又咽了回去。

虽然对“蒋委员长”的面貌早不陌生,但当浓眉鹰目穿一身雪白纺绸衫的蒋介石,在左右前后的人簇拥下,立在他的面前并向他伸手相握作礼贤下士状时,常书鸿竟由于对方的这身特殊的衣裳惊诧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图为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展品

后来,他再次与吕斯百说起当时的感觉,还是一脸惊诧:“斯百,你晓得吗,一看蒋的形神,我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怎么说呢?哎,真正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又加上他的光头,我觉得简直像面对一个骷髅,他那形象,活活就是个不吉之兆嘛——哎,我说这话要被密探听见了,真是个杀头之罪呢!”

吕斯百轻声笑道:“既说了,说一句和说一百句都是死罪,那你就干脆说个痛快吧!”

“其实,我没有更多可说的。我在敦煌,远离世事,除了洞窟,我对其他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只是,喂,我给你看一封信。斯百,这封信也不知谁写的,是混在参观者里的人塞给我的,你看,好大胆呀!”

吕斯百接过来一看,这封不署名的信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却写得言简意赅:

常书鸿先生:

我们尊敬您为保护敦煌艺术付出的一切努力,但万万不可为一个濒临末日的王朝卖命;只有山那边的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救敦煌艺术。

“书鸿兄,我看这信的来头不小,事关政治,你可不能等闲视之,这封信你千万要收好,千万不能教它落到外人眼里……”

“有这么严重?那我把它……”常书鸿不待说完,就将这封信放到煤油灯罩上方,一下就化为了一缕轻烟。

吕斯百一声惊叫,想抢没有抢住。“我只是想提醒你,烧掉就可惜了。我是说这信,可能不是一个参观者的话,是政界人士的一种政治提醒。”

常书鸿轻叹一声说:“政治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事,反正我记在心里就是了。斯百,我觉得南京的这个展览,到此也可为止了,虽然这些大官们都看了,可他们的态度,都没有我预期的那般热心。你看,我们还要不要办到上海去呢?”

“办,当然办。南京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目前的南京是个政治城市,它不可能关注你的艺术,上海就有可能不一样,上海是个商业大都会,你搞这个展览,会有艺术和商业的双重效应。”

果然不出吕斯百所料,一周后,移往上海大新公司楼上的“敦煌艺术展”,立刻就轰动了上海滩。上海的大报小报连日来连篇累牍地宣传介绍,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使本来就热闹非凡的大新公司,每天顾客盈门,更加热闹。“敦煌艺术展”的消息刚刚见诸报端没两天,印上了敦煌彩塑和壁画图案的被面、丝巾、手帕、儿童玩具等,就在南京路的几家大百货店热销起来。

在上海,最令常书鸿高兴的是,他再次遇到了一个知音:郑振铎。

将敦煌展品中较好的作品彩印出版,是他在敦煌组织临摹时就埋下的心愿。他原来一心期望教育部能资助他完成这一心愿。可是在南京所感受到的一切,使他早已打消了这一念头。上海的出版情况良好,使他心愿重燃。一听说郑振铎先生是在商务印书馆任职的,常书鸿那根兴奋的神经立刻跳了起来。与郑相晤未几,常书鸿已经感觉到郑先生是这些年来他所遇到的最能感应敦煌艺术且最能感应他心怀的人。遗憾的是,郑先生虽然对敦煌艺术热爱有加,却并非阔佬,但他表示将尽最大努力,将这些摹本印成黑白版。

常书鸿一听,着急地说:“郑先生,这些摹本若是印黑白版,那就可惜了,要知道,敦煌艺术的很大一部分价值,就在它的色彩中……”说着,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不可自说自话。难道人家不明白吗?这位郑先生能慨然允诺出黑白版,已经是雪中送炭之举了。

“常先生,问题是我们的经济状况和出版能力都不能尽如我所愿,我何尝不想出一部最漂亮的彩色版啊!”郑振铎说着,脸红了起来。“彩色版成本是黑白版的好几倍!”

常书鸿非常难为情。自己刚才操之过急,说话就没有分寸了。他也红了脸,歉疚地说:“对不起,郑先生,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心情……”

“哪里,哪里,我当然明白你。常先生,我倒想起一个主意,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些有实力的企业家,他们如果能出资,经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常书鸿油画《磨房》

他这一说,常书鸿立刻想起来:在南京展出的前一天,早已回到北平的董希文,闻讯拍来电报表示祝贺。希文经吴作人、李宗泽推荐,现在北平国立艺专任教。希文还是穷教员,但他的姐夫黄肇兴是建业银行经理,在上海滩也是有名人士。这事与希文说说,让他去与其姐夫商量,准成!常书鸿一拍大腿:有了!

郑振铎忙问:“你说的是?”

常书鸿如此这般一说,郑振铎连连点头:“与黄经理有这层关系,那决无问题了!”

常书鸿立刻写信请董希文与其姐夫取得联系,黄经理果然慨然答应:愿意出资出版全部彩色版。得了确信的常书鸿,兴奋得直想仰天长啸!

当下,他就给吕斯百飞去一纸电报式的短函:“缘遇巧合,犹如天助!”

为尽快高质量制成版,常书鸿住处、印刷公司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

人在为高兴事忙碌或者说人忙碌的是高兴的事时,日子就像长上了翅膀。有一天,教育部教育司的剡司长,突然从南京赶到上海,屁股没坐热,这位司长拿出部长朱家骅的亲笔信。

教育部长的信十分简短,但口气是毋庸置疑的:

“……俟上海展览结束后,从速将全部敦煌摹本运往台湾展出。”

常书鸿一看,晴天霹雳顿时炸在头上!

《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北魏,254窟

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常书鸿瞪着剡司长那油光可鉴的脑袋和面无表情的脸庞,这句话立时涌到了脑海。如果手中有一柄利刃,他想自己会不会一怒投掷过去?会的,他为什么不能发泄一下自己的情感?他常书鸿是属龙的,可不是属兔子的!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

简直是欺人太甚了!这位剡司长,拿了这封信,仿佛就是尚方宝剑,他对着常书鸿像宣读圣旨似的读完了这封“部长亲笔指示”,仿佛常书鸿不立马执行,就是“抗上”!

常书鸿悲愤难忍。这么多年,忍受了这么多挫折,经受了这么多困难,没见教育部诚心关顾,现在说句话就要我把研究所全体人员的心血,运送到台湾去,这与公开的掠夺何异?

他攥着拳头的手一直在哆嗦,他知道和眼前的这个人,无可理论,多年的挫折,使他稍稍学会了控制。墙上的那张印着在大新公司展览的海报晃过眼帘,他压了压心中的火气,说:“有个情况,教育部应当知道的,为了敦煌研究所的生存,更为宣传敦煌石窟艺术,我们这些摹本,正在有识之士的帮助下印刷制版,眼前是无法再拿到别处展览的。”

“印刷制版?这事你请示过部里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半年前我就向部里报告过了,你不知道是你的事,部里迟迟不批,是部里的事,我是所长,为了全所人的生存,为了宣传敦煌,我有权利作这个主。”

司长的脸色又像青砖一样了。“那,你们要到什么时候才搞完?”

“那可说不准,技术上的事很烦难,一时半会无法结束。”

司长的脸越发难看起来。“这个,你这样的讲法,叫我回去怎么向部长回话?”

“怎么回话,那也是你的事,我对你说的,都是事实。”

“常先生,部长是姓朱的,不是姓常的!”

“这不用你说,可我这个姓常的还有另一个姓名,你不知道吧?我姓常也姓‘杭’,叫‘杭铁头’!”

司长愣住了。

“常所长,你是知道的,部长的手令,对于我们就是两个字:服从。如果不照办,后果自负!”司长说完,悻悻地站起,拂袖就走。

常书鸿觉得,对这样的人,连跟他说声再见都用不着。

常书鸿临的敦煌佛像,立轴设色纸本

过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还是心急了一点,刚才,他应该对这个家伙再来点小幽默——他不是听不懂“杭铁头”是什么意思吗?那么,索性再讥讽他一句:说到底你也不过姓剡嘛,就凭你这两把小“火”想唬我这“杭铁头”?万难!

随即,他就得知了这位剡司长的行踪:果不出所料,南京的大小官员现在如潮地往南边涌集,等着往台湾去,这位司长来时就买好了飞广州的机票,在上海,他是绝对无心久留的。

常书鸿当晚在跟吕斯百通电话时,说了这段插曲。斯百哈哈大笑:“书鸿兄,你现在总算学聪明一点了!”

吕斯百的话启发了常书鸿,事不宜迟,他决定连夜行动。

深夜,他将摹本分两部分包好,一部分交给上海的亲戚——李承仙的姐夫朱惠康保存。

向朱惠康交待完毕,他立即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深夜开出的这列沪杭列车,十分冷清。他所乘坐的这节车厢,三分之一的乘客都没有。

常书鸿在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天忙碌,虽然疲累已极,他却睡意全无。那个装着另一半摹本的大画箱,宝贝似的躺在他的座位下。为了及时和保险,他不敢托运而宁可教自己受累也要随身携带;膝头上,还横着睡得七仰八叉的小嘉陵。此时,虽然诸事都有交待,但他心里依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惶。上车前,他一直心里惴惴,是朱惠康帮他打点了列车员,才破例让他带着这庞然大物的大箱子上了车。这部分摹本他准备带到杭州,让他的大哥常书林珍藏。因为,大哥大嫂早已慨然答应替他照管嘉陵,于是,这一举便是两得。

还在出发时,他就跟大哥大嫂商量好了,让他们带来脚夫接站——既接人又接画。

杭州到了。大哥大嫂按时守候在月台。多年不见的亲人一相见,总有说不尽的话。

除深谢哥嫂照看嘉陵的心意外,他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大哥:这批画千万要用心保管。

“兄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大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这么交待我们,我们还有不当心肝宝贝的吗?”大嫂抱着仍在沉睡中的嘉陵,连连地说。

大哥一向沉默寡言,只说了句:“我有数了,还有什么事,到家去说吧!”

“大哥,大嫂,为争取时间,我原车返回上海。要不,为何要劳动你们到车站来接呢!”

哥嫂两人惊异地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兄弟们多年不见,总要聚聚才是嘛!”

“不,大哥大嫂,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又何尝不想在杭州多住些日子?为了这些宝贝,我不得不如此哇!”

他压着声音,把在上海与剡司长的这番周旋说了,又说他若不赶紧离开上海,说不定那些人又会上门来找他的麻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只有立即回到敦煌去,那些怕吃苦受累的家伙才不会跟踪而来。就为这一点,他连后天去兰州的机票都托人买好了。

常书鸿说着,心里仍然涌动着许多凄惶。他长叹一声:“这就叫国无宁日,遑论家安!现在,杭州的大小官员也是人心惶惶,倒是做小老百姓的无所顾忌。等着吧,等到有了安生日子再合家团聚吧!”

常书鸿油画《走向莫高窟》

上海到兰州的这张机票,是朋友们千方百计搞来的。直到在飞机座舱中坐定,常书鸿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一连串的行动,仿佛在出逃,是为了逃回他的故园而奔命。

杭州原是他的故乡,他的梁园,但现在,他的故园是敦煌。现在,没有一处地方再能像敦煌一样牵动他的心扉。

飞机掠过黄土高原时,黄土地那极度的凋敝荒凉又以惊人的面目裸露在他的眼前,使他几乎不忍卒看。就是看一眼,他的心也疼得发紧。

可是,他的头顶,依然是缥缈的白云,依然是明净的蓝天。在他心中,日日不离的飞天——香音神依然在远离红尘的仙界翩跹起舞。哦,飞天,我的爱神,什么时候我才有真正的能力保护你,不让人世间的丑恶玷污你呢?什么时候,我和所有的敦煌崇拜者,才能在苍茫大地毫无顾忌地高喊:敦煌,属于人民!敦煌,属于我们!

离了兰州辗转酒泉、安西,又是朔风凛冽的时日;又是月光清冷的夜晚;又是一头毛驴作坐骑……

一眼望见莫高窟那密密麻麻的“蜂房”时,从驴背上翻身跃下的常书鸿,扑向了一别几个月的千佛洞。

常书鸿一脸风尘,走进了于右任题写匾额的莫高窟,走近了中寺。夜半的千佛洞静静的,周遭空寂无人。一个人影飘游了过来,那是念夜经的老喇嘛易昌恕,他是听到了毛驴的声响,才从上寺走出来迎接的。常书鸿一见是老喇嘛,心里立刻有说不出的滋味。

几次往返,迎接他的总是这位年过八旬的老邻居。常书鸿见他从上寺特意过来向他关照慰问,心里泛起无限温暖。便鞠躬回礼道:

“谢谢,谢谢,不打扰了,你也辛苦啊!不要紧的,我那里有炉子,生起火来就好了。”他猛想起在兰州时,友人曾送给他一些香油,便从毛驴背上的褡裢里摸出来一小瓶要送给他,可老喇嘛说什么也不肯收下。

这时,窦占彪和范华也闻声起来了,他们忙前忙后地为他生火烧水扫炕,烟气腾腾中,一壶滚热的水立刻教小屋温热了不少。

两人见所长回来,少不了又是长长短短地说了不少最近的事。从他们两人嘴里,他知道:所里的不少人因为经费无着告假走了,当然,这其中有不少人很可能是一去不复返了。

烧开了水,喝了茶,常书鸿才觉得冻僵的身子有了活力。窦、范两人走后,常书鸿这才又一次细细环顾这间已经伴他度过了六年的小屋。

“龙窠不如狗窝”,说得真对啊!南京、上海,即便是兰州,住的用的,自然都比这里好,但是再好也都是驿站。只有这儿是他的“狗窝”。倦旅归来,“狗窝”的感觉更加分明。这儿依然是家徒四壁,可只有在这儿,才让他心里踏实,这儿,是他永远的归宿永远的家啊!

六年了,这儿一切如旧:夜月清冷,寒霜满地,他想推开窗子,窗格缝却已经被细沙塞满,推不动。他找出刷子和一个旧牙刷,将窗缝中的沙子细细扫刷,这才哗啦一下打开了窗。

好一派孤灯夜月的清光!他正感慨着,一阵风起,扑的将灯吹灭了。

屋里立时漆黑一团。常书鸿心里一惊:这是个什么兆头啊?!

他怔怔地望着高悬的中天夜月,忽听又一阵铁马风铃传了过来。

铁马风铃,九层楼的象征。铁马风铃,多少次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刻,似警示,似慰语,使他定心;这风铃,又凄凉,又高远,风铃声声,是一面永远响在他心头的鼙鼓,令他感觉着与敦煌的生死与共,令他永远铭记着肩头的责任!

常书鸿跟研究人员讨论工作

常书鸿回身关好窗,当他摸索着火柴,想重新点上油灯时,却摸了一手沙子!刚刚扫过、揩抹过的桌上、书架上、炕上,全是沙子!

常书鸿呵常书鸿,你要在敦煌继续待下去,首先不光是解决自己的生存意志,还要为你所爱的香音神们劳神努力,为他(她)不被这可恶的无孔不入的沙子吞没而继续斗下去!

他拍了拍手,又从头摸索,才从炉火的微弱光照中,摸到了炉台边的火柴。

灯重新亮了起来。睡意全无的常书鸿,再次扫净了桌面、书架、炕上的沙子,拿出一沓稿纸,倒上墨汁,奋笔写下十三个大字:从敦煌近事说到千佛洞的危机。

常书鸿稍稍顿了一下,脑海立即像狂飙翻卷,万千思绪都奔涌到笔尖。

石室藏经的发现,是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的事,出土有经卷、文书、图轴等,关系历史、宗教、文化各方面,其规模之大、影响之深,不但较中国历次文献的发现,如孔壁古文、汲冢竹书、殷墟甲骨、流沙坠简等为重要,而且较之18世纪意大利发现1800余年前的庞贝(Pompeii)古城也无逊色。这个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重大发现……

他的笔停住了。这句话太平淡,很不过瘾,那么,应该怎么说呢?“这是个内藏了太多奥秘的奇迹”?不不,这样说也没有到位,那么……对了,应该这样写:

这个把世界文化史重新改写的大发现……

这就对了!

从洛克济(1879)、斯坦因(1907)、伯希和(1908)、橘瑞超(1910)、华尔纳(1924)等先后到达……

他又停住了。他掐着指头,默念着这些有着探险家、考古学家一堆堂皇桂冠,但在中国的行为理该被钉上“盗掘”耻辱柱的名字。心想:还有没有遗漏的呢?他嘴里咕哝着,又重新想了一遍,才接着往下写:

相继诱窃盗取,传布宣扬,简直把20世纪这个“发现时代”探险发掘的狂潮,从欧洲扩展至亚洲腹地。一时英、俄、德、法、美、日、瑞典、匈牙利诸国学者均纷纷前来探险发掘,风声所及,昏昧的晚清政府,尚能以保存国故为名,训令敦煌地方当局收集劫余残经,赍送京师(至今国立北平图书馆收藏的九千余卷经书,就是那时候的收获)。以及晚近专家向达、贺昌群、陈万里、张大千、劳贞一、姜亮夫等都有过各种不同的研究和论著发表……

哦,这些名字更是至关重要的,这些理应在我们的功劳簿上记载,理应载入国家和世界文明史册的光辉名字,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眼睛在这些熟稔的名字上扫来扫去,心头荡漾起一片温暖。是的,他们都是敦煌研究事业的先驱者,他和其中几位堪称挚友和故交。与张大千的交往自不必说,桩桩件件都在心头。再比方,与向达,哦,怎么搞的,自己到千佛洞的第一天,见的就是他!可是这些年,不要说自己,随着向老的离去,所里许多后来的年轻人,恐怕连他的许多情况都不清楚。

与向达见面的情景,又一次像电影画面般鲜活起来。

向达就是向觉明。这位取了个“佛陀耶舍”古怪笔名的教授,初到欧洲时,是在英国牛津大学鲍德里图书馆工作,转至伦敦后,在英国博物馆东方部开始了他的研究。博学的向教授,多年致力于敦煌流散在欧洲的经卷文籍。常书鸿和他几乎是前后回国的,可惜在欧洲他们并未谋面。向达回来时,带回了阅读500余卷汉文和回鹘文写卷的详细记录。这是多么宝贵的文献资料呵!回国后也是一头扎向敦煌的向达,先他而住在中寺。

那日,当他去拜会时,亲睹了这个欧洲学子中的佼佼者,是那样含苦如饴地忍受了莫高窟的万般苦辛。当时的天气在江南是阳春三月,可是在乍暖还寒的千佛洞,依然是滴水成冰。

向达

滴水成冰中的向教授,穿戴臃肿一如敦煌老农,陋室中一无所有,只有一张斑驳得全失漆色的桌子,那桌子只有三条半腿——有半条腿是用土坯支着的。就在这三条半腿的桌上,点着一支洋蜡,堆着满满的书卷。旁边一只吱吱叫的土炉子,一只烧得乌黑的搪瓷杯在煨煮着一坨同样乌黑的沱茶。

初来乍到的常书鸿,面对着眼前的场景,讶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这位和张大千先后来到敦煌的向达,半句没说此间的辛苦,纵横捭阖,谈笑风生,有一股真君子的大气与豁达!

敦煌,就是靠着这样大气豁达的人的传扬和保护,才步履艰难地走到今天;敦煌,就是靠着无数个向达、张大千、贺昌群、陈万里,才有虽然残破却留着一个“正果”的今天!

哦,这些他写也写不完的、不是敦煌的敦煌人,这些才高八斗的中国男子汉,即使有的并未来过敦煌(如贺昌群),但是,为了这个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为了这个东西文化交汇的神殿,都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舍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安逸,把半生心血全都用来凝炼滚滚沙尘中的漫漫史卷。如果追溯他们每个人的行为和为此所花的心血,如果用一句话总结大家眼中的敦煌,也许,真如陈寅恪所说的:“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但这位最早留洋的博学之士又说过:“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

这两句意味不同的概括,应当说是对敦煌、对敦煌学说最精确的概括。

现在,国事纷乱,百姓多难,谁能维护敦煌?谁会魂系敦煌?作为眼前唯一的留守者,他唯一的使命,就是要为敦煌的生存大声疾呼!就是要为彰扬这些人的功绩奋力呐喊!

一口气写到这里,一写出“重新又趋冷落孤寂……”这一行字,常书鸿只觉得一颗心,又像被针戳着一样,很酸楚地疼了起来。

这疼痛感使他越发难以平静,他吁出一口长气,把笔丢在砚台旁,闭上眼略略歇了歇,又抓起笔来发狂似的写了下去:

这里既然是一个四十里无人烟的孤僻所在,一般年轻同事,因为与城市生活隔绝,日久就会精神上有异常孤寂之感!平时如此,已甚不安,一到有点病痛的时候,想来想去就觉得非常可怕了。

常书鸿凝神沉思了一会,又抓起笔,一笔一笔的楷书已跟不上他狂卷的心潮,便改用狂草来继续如泻的倾诉:

……五年了,我在这瀚海孤岛中,一个与人世隔绝的死角落,每次碰到因孤僻而引起的烦恼问题——如理想的工作人员不能聘到,柴草马料无法购运,同仁因疾病而恐惧……我常常在问自己:“千佛洞的环境是否有设立一个类似机构的可能?”于右任先生在提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的时候,早已想到这一层,所以在呈请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原文上有“寓保管于研究”的措辞。他老先生在1943年1月正当我动身赴西北之前亲口对我说:“这是一个不易久居的地方,所以我要找你们艺术家去担负久常的保管工作。因为只有爱好艺术的人,能从富有的千佛洞历代艺术宝藏中用安慰与快乐来抵消孤僻生活中的苦闷。”

我们在盛夏烈日或严冬风雪中,为了往返城郊,穿越四十里不生寸草的流沙戈壁,一个人在沙漠单调的声息与牲口的足迹中默默计算行程远近的时候,那种黄羊奔窜、沙鸟悲鸣、日落沙棵的黄昏景象,使我们仿佛体会到法显、玄奘、马可·波罗、斯文·赫定、徐旭生等那些过去的沙漠探险家、旅行家所感到的“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那般的境界……

黎明已经到来,但常书鸿没有发觉,朝霞已经染透窗纸,常书鸿还是没有发觉。他的心已如开闸的江河,他的拌着血泪的心就像这酡红的朝霞,一行行,一字字,都付予了这如龙的狂草!

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常书鸿还在写,上午已过9点,常书鸿还在写,从昨夜深更开始的这篇文章,已令他欲罢不能。惦记他的窦占彪,清早过来探看究竟,从窗外望见所长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文章,以为他是早起动手写的,不敢惊扰他,又悄悄蹑着步子走了。

敦煌莫高窟第217 窟《观无量寿经变》(盛唐)

快正午了,中寺里还没有一点动静。

窦占彪奇怪了,写文章再重要,所长也不能不吃饭呀?他又一次悄悄推开了中寺的大门,待他踅到窗下往里一看,差点失声叫出来——

常书鸿所长直挺挺地从炕上横到了地下!

李承仙心急火燎地从兰州赶了回来。

等她赶到敦煌时,早已从敦煌的小诊所“出院”的常书鸿,依然在奋笔疾书。

问明了事情经过的李承仙,哭笑不得地夺下了他手中的笔,数落说:“你还要不要命啦?”

常书鸿笑笑说:“承仙,你别担心,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只不过是熬夜熬过了头,晕了一小会儿罢了!你不叫我写完这篇要紧的文章,才是要我的命哩!”

“你倒说得轻松!‘晕了一小会儿’,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赶得……”李承仙委屈地掉着泪豆豆。“你不要命,不要孩子,我还想要呢!”

自从沙妮死后,李承仙盼望再有一个孩子的心就更迫切了。

“要!怎么不要!可是,你要知道,承仙,假如敦煌的事情弄不好,假如我们失去了敦煌,那我们就是有了一大堆儿女,又有什么意义?承仙,我说的都是实话。”

李承仙一愣,心中如扎针芒。他说的当然是实话,可是有时候,实话并不叫人听了舒服。不过,就敦煌对于他们生命的意义来说,他们不是早已有了共识吗?她破涕为笑地轻叹一口长气,说:“什么文章这样重要?”

常书鸿把没日没夜赶写的这篇文章让她看了,又说:“你想,现在敦煌的事业又到了无人管顾的地步,我若是不疾声呼救,还有谁来关心?”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你一把吧!你先好好休息一阵,接着口述,我来执笔记录,或者,我先把你已经写好的草稿再替你从头誊写一遍,也省你一点力,好吗?”

常书鸿知道她那闲不住的脾气,高兴地说:“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贤内助。你的字又比我写得好。嗯,那就有劳夫人了!你看,我已经写了五个段落了,我觉得,再写两节,基本上能将我想说的写完。”

“写当然是要写的,只是,现在国事这般糟乱,谁能理会你的呼喊?书鸿,只怕你我写也是白写。”

“白写也要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偌大中国,就没有与我们一样的忧国忧世的人士了?承仙,我们开始吧!”

窦占彪在伙房做了一大碗荷包蛋,端到中寺来。

他满以为所长一定被这位能管住他的夫人劝在床上休息了,谁知进门一看,所长和夫人脸对脸地在一起用功写文章!

他摇摇头,叹口气,在外间的桌子上悄悄放下那碗蛋,走了。

常书鸿油画《街户》

窦占彪本来也想趁便来告诉常所长:今天,他发现第305窟又有一大片坍塌,北区的一个窟,又被沙子掩住了洞口……但是,一见所长夫妇这情状,他不想说了。要说,就去跟范华说。这两个洞窟的清沙和修补,他们就自己动手完成吧,让常所长少操心,少劳累。要是常所长真有个三长两短,敦煌的千佛洞,可就真的完了!

年末中旬,上海《大公报》的主编王芸生,终于收到了常书鸿的这份稿子。

王主编一看这标题,一颗心顿时热了起来。

对常书鸿的敬业心怀,王芸生早有所闻,这通篇忧愤深广的告白,字字血,声声泪!常书鸿以杜鹃啼血般的呐喊,诉说了敦煌的危机,更使王主编肃然心动。他细细读完这誊写得十分娟秀的文稿,五内俱热,如坐针毡。对这篇共分七部分娓娓道来洋洋近两万言的稿子,王主编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一口气看下去,直到最后两节:

……对于一个生存其间负责保管的人,睁眼看到千佛洞崩溃相继的险象,自己又没有能力来挽救,实在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

今年是石窟藏经发现的第四十八年,再过两年是整整半个世纪,这已不能算是一个短时期了。我们对于千佛洞这个民族文化至高至上的结晶,那系连着五千年来黄帝子孙的内在的生命,似乎应该有一个办法,作一番不能再延迟的紧急兴修工程。这种工程,除去几个危险裂缝要迫切地支架住外,对于整个千佛洞,先要做一个补包岩壁外壳的基础工程,然后再修支架柱梁,恢复栈道走廊。像《唐大历十一年陇西李府君重修功德碑记》所载:“是得旁开虚洞,横敞危楼。”这种栈道走廊,可作为各层石窟的通道。连带着,我们还要把每一个窟门补修起来,然后再逐洞逐窟地做壁画和塑像的补修工程。国家要拿出一批不算少数的款子,也许要经过十年八年才能完成。

现在是塞外的深夜,我坐在元代及道光年间重修过的皇庆寺庙廊上写这些琐事,外面一颗颗细沙从破了的窗帘中透进来,正是“警风拥沙,散如时雨”,那一粒粒沙子像南方春雨一般散落在砚台上。这种沙子是从荒原大漠漫无边际的瀚海中随着风浪流泻而来的,就是这种沙子,它盖没了房舍,填塞了水道,在不知不觉中使沙漠上的城市变成废墟,绿树变成枯枝。自古多少远徙边塞、站在国防最前线的卫兵戍卒,曾经在这种黑风黄沙中奋斗生存,人与自然的力量,决定着胜负消长!四十八年前(1900)斯文·赫定在罗布泊沙漠中发现的楼兰长眠城,是消失于纪元后一世纪之初的为沙子所埋没了千余年的古城,这正是汉魏没落了的中国政治势力的象征。我们不要小看这轻微沙粒,它时时刻刻在毁坏千佛洞和宝藏,也就是对中华民族文化能否万世永生的一个挑战!

“……也就是对中华民族文化能否万世永生的一个挑战!”

王主编默念着这句结束语,不禁喟然长叹!

随即,他在稿签上写下了:即发三版头条。

少顷,他又用红笔加圈批语:配专稿花边,标题用大二号。

这篇文稿在《大公报》发表后,常书鸿收到了全国各地读者的来信。信中多是慰问,对他们在千佛洞艰苦卓绝的工作,纷纷表示热情的关切。其中有封上海来信尤为热情,信中说了许多慰勉的话,还直白地透露了这样的消息:

……你们的艰苦工作我们不但知道而且经常关心着你们,望坚守岗位不屈不挠地继续努力,直到即将来临的全国人民大解放。

常书鸿看看这封信的落款:写信人署名“戈扬”。

夫妻俩猜测着。这个神秘的名字和“即将来临的全国人民大解放”这行字,尤其教他们兴奋莫名。写信人是出于对他们在沙漠中的“艰苦工作”的鼓励,才故意用了这个“戈扬”吧?他坚信:“戈”壁滩的事业,总有一天会大大展“扬”!全国人民大解放的日子,也很快会到来!

常书鸿油画《哈萨克妇女》

铁马风铃的莫高窟,在与世人疏阔的日子中,又渐渐趋于平静。

趋于平静的常书鸿,除了布置老窦和范华等人维持洞窟的日常维修,一心想着的是继续临摹和抓紧画画。忙里偷闲的日子里,他又画了以当地老农和日常生活为对象的几幅油画:《磨坊》《哈密瓜》《牧民的休息》《敦煌一老农》《敦煌梨花》……

1949年7月,当敦煌又开始瓜熟果香时,来自酒泉的纷纷扬扬的消息,却使人们对期盼了一年的瓜果诱人之味也失掉了兴趣。与时局密切相关的人哪里还有闲心注意这一年一度的瓜熟蒂落?他们只伸着脖子,谛听这日紧一日的消息和传闻——

国民党的溃败已成定局,虽然偶有报纸到此,也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旧闻了。但是,人言传递的速度倒比报上的新闻还快。是日,酒泉来的一位朋友绘声绘色地描述甘肃省政府的大小官僚们开始“逃难”的种种狼狈情状,平日道貌岸然的那些官员,一派末日临头的样子,暗中都在忙着收拾细软和金银财宝,各显神通地经新疆、印度等地逃往台湾。省政府的许多部门,已经找不到正儿八经上班的官员了。

另有一些更糟糕的消息是关于掠夺和抢劫的,单枪匹马作案的有,成群结队杀人越货的也有,往日通衢大道的丝绸之路,近几个月已经绝了骆驼队的踪迹。

常书鸿闻变不惊。心想:乱一乱也是必然的,乱了以后必然有治,也许就如那位署名“戈扬”的人所说的:时势已经到了“即将来临的全国人民大解放”吧?

“全国人民大解放”成了常书鸿夫妇常议论的话题,最后,常书鸿总是胸有成竹地一锤定音:“用不着紧张,我们是保护敦煌艺术的,我们迎接解放的宗旨是以不变应万变。”

“话是这么说,可是,万一有人到这里来捣乱呢?”李承仙不无担忧地说。“你没听说连敦煌县城也人心惶惶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是要做点准备的。”

常书鸿细想这话也对。当晚他让窦占彪通知全所的人:召集大家,要作简单的动员讲话。

没一刻钟,窦占彪就通知了“全所的人”:眼下,全所连所长夫妇在内不到十人。

常书鸿所长的“动员讲话”只用了几句最简单的话:为防止那些溃逃的军队和土匪勾结起来打莫高窟的主意,大家要提高警惕,做好洞窟的保护工作。

大家把所长的最简单的动员讲话化为最切实的行动——在山口岩边布置岗哨,日夜值班,在最高的石窟内储藏了干粮、咸菜和水缸,在洞窟前垒起了石堆和沙袋,又将几支破旧的步枪找出来,用心地揩拭好以防万一。

全所的人紧张了三天,没见什么动静,大家悬着的心又松了下来。

所长常书鸿表面镇静,心里却越发紧张了。他比平常拿出更多的时间在那几个无比宝贵的洞口反复逡巡,从来没给菩萨上过香的他,进进出出地仰望九层楼那举世无双的大佛时,总忍不住要默默祈祷,祈求大佛护佑他们能平安躲过兵灾匪劫。常所长太知道他们那几支破步枪的“实际火力”了——那是些只能摆样子却唬不了人的玩意啊。

“如果真的来了明火执仗的劫匪,那我就豁出去与他们同归于尽了!”常书鸿摸着这几管破枪,悲壮地想。当然,这话是不能向李承仙透露的。真到这一步,他要先设法将她,还有所里的其他妇幼老弱,都先送走。起码,已经怀孕的李承仙是不能再受惊吓的。

他自己呢?别的做不到,像苏格拉底那样在武力面前演算完数学题再从容受缚的壮举,还是可以效仿的。

马家军士兵

他将历史上各种名人志士对付贼寇的办法,统统温习了一遍。可惜诸葛亮的“空城计”只能在戏里演演,实际上却行不通,而且,这里的土匪也不是司马懿,并不是你小用计谋就能吓退的。但世上的事就这样,事已至此,你就是成天忧心忡忡,又该如何呢?反正他只抱着一个决心——誓与莫高窟共存亡!

窦占彪扛着一把大扫把,正往南区的道上走时,常书鸿叫住了他:“占彪,你慢点走,喂,我要告诉你,你的好事来了!”

“我的好事?所长,你快别开玩笑了!兵荒马乱的年头,我能有什么好事?”

“真的,不骗你。你记得前几天你来我们家时,有对夫妇带来的那个女子吗?”

窦占彪心里一动。他当然记得:那女子二十出头,水灵壮实,黑眉秀目,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极有姿色。听所长说,他们也是他的浙江同乡,这对夫妇带的这个女子是江山人,叫春霞。原是给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团部文官当女佣的。现在,主人撤走了,春霞没地方去,靠了这对夫妇带路,就想来投奔同乡,投奔所长常书鸿,就是要寻碗饭吃。

第二天,这对夫妇走了,春霞留了下来。窦占彪只看见她进进出出地帮所长夫人李承仙打杂做事,知道所长已经收留她了。但他压根没想,也不敢想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现在所长这么一说,他的心腾地热了起来,他猜测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占彪,你也快三十了吧?嗯,昨天晚上,我太太问过春霞了:这里有两个男子汉都没有娶过亲,其中一个是窦占彪,你中意哪一个?我太太话音未落,春霞马上说‘我要窦占彪!’——你看,人家可是有心看上你呢!你听听,人家可是很爽脆呢!哎,你有空就去跟她当面说说,商量商量,过两天我们张罗一下,简简单单把事情办了,你看可以吗?”

像这样一个比天上掉烧饼还好的好事,他窦占彪还能说“不可以”吗?

窦占彪心头突突地跳,他咧着嘴,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向所长深深鞠了一躬!

窦占彪将春霞领到他的小屋只三日,敦煌解放的红旗就飘扬在县城的城头了!

窦占彪气喘吁吁从敦煌县城赶回,报告所长:城里所有的鞭炮在昨天就卖光了!他惶惶然地在所长面前垂手而立,等待着所长的批评。

谁知所长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责备他,只说了句:“跟我来!”

刚走一步,常书鸿又说:“你让大家都集合到九层楼大殿!”窦占彪不敢怠慢,他迈开大步将众人都叫至大佛殿前时,那口洪亮的大钟已敲响了!

“当——当——当——”莫高窟又一次以响亮的钟声宣告了解放的消息。

钟声连响了21下!

遵照所长的吩咐,窦占彪爬上了雷音寺的檐头,在屋脊正中插了一杆五星红旗。

研究所全体人员在所长布置下,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窦占彪从城里带回了一张由毛主席、朱总司令共同签署的安民布告,他们就按布告的内容,写了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贴在白杨和果树的枝干上;一幅“热烈欢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长幅横额,也由常书鸿亲自书写,挂在千佛洞最醒目的高处。

常书鸿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他既紧张又兴奋,既热切又有许多惶恐。布置部下做完了这一切,照理说,他该安心等待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到来了。现在,刚从城里回来的窦占彪成了权威人士,一口一声城里怎么怎么的,他一说怎么怎么的,所长就按他说的,怎么怎么的照办。

挂了横额、贴了标语、准备了队伍来时喝水用的茶桶,该想的该办的,好像都办完了,但是,常书鸿还是无法安心,他惶然又热切,就像一只忙碌不堪的归巢工蜂,在他的“蜂房”飞进又飞出。

他一夜无眠,心事重重。

共产党和解放军会怎样看待他?这是他最忧虑的问题。他的朋友和上司,都是国民党的,毕竟,在今天以前,他还拿着国民党政府的俸禄,毕竟,他这个“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的桂冠,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所封的啊!……

敦煌县庆祝胜利解放大会举行的前一天下午,一封大红请柬由敦煌县人民政府送到了莫高窟。望着封皮上的“常书鸿所长收”的字样,常书鸿好不激动。他把请柬捧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半天。

共产党领导刚成立的人民政府,也承认他这个“所长”!这一邀请,名正言顺的称谓,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共产党信任他。常书鸿把请柬揣在怀里,就像揣了一颗火炭似的,心头一阵阵发热又紧接着一阵惴惴不安。他一边热切地盼望着人民政府对他的这份毫无顾忌的信任,他也迫切地需要这份信任。可反过来想想,他又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他于事业无愧无悔,于敦煌、于莫高窟无愧无悔,可他毕竟不是现在要当家作主的劳苦大众工农兵啊!自己不是国民党,但毕竟在国民党手下吃了这么多年饭啊!不说别的,他说的话和共产党的话,就有很大区别,以后呢?共产党还会不会让他当这个所长?

现在,风言风语传出来,军管会要接管敦煌研究所,那么,到时候他该怎么办?研究所的其他人怎么办?研究所还能叫“国立敦煌研究所”吗?那是国民党政府的称呼呀!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块落过染缸的布,再说自己如何清白,人家会信吗?他和国民党的许多官吏曾经关系密切,尽管是工作关系,总也是有所来往吧?比如于右任。

是的,他听说于右任已经去了台湾,现在到台湾去的都是蒋介石的追随者啊!还有,他常书鸿毕竟也是出去吃过“洋饭”的啊!还有,他的女儿沙娜,现在美国学习,这也是个令他十分不安的问题。不行不行,无论如何,他得设法给沙娜捎信,让她早点回来。唉,真是一念之差,他怎么会答应让沙娜去美国学习的呢?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远水不解近渴,现在就是捎信也来不及了!

常书鸿啊常书鸿,恐怕人家不知道你的这些底细,要真知道了,像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上这个庆祝大会的主席台啊!常书鸿走在他走了不知多少次的沙砾路上,怀里揣着请柬,高兴一阵又惶恐一阵,惶恐一阵又高兴一阵,想着想着,他又走进了中寺前院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别人,只有刚从四川老家探亲回来的段文杰,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常书鸿一眼看见段文杰,立刻有了主意。“正好,文杰,你在这里。”他拿出了那封请柬,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明天政府要我们研究所去人参加庆祝大会,我想,既然解放军首长到这里来过了,我自己去不去都无所谓的,这样的热闹事,你们年轻人去一下也好,你看怎么样?要不,就请你代表我们研究所去吧。啊?”

段文杰接过请柬一看,讶然地叫了一声,连连摇头道:“所长,这是请你参加的盛会啊,我咋好代替你呢!不行不行的,你是一定要亲自去的。”

“这没有什么,政府请我,我请你代去,不也一样吗?”

“咋会一样呢?你是你,我是我,你是所长,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领导,我只是一个专业人员,是技术组长,根本不能画等号的,常所长!”聪明的段文杰说到这里,已经看出所长的难言之隐了,但他更明白这件事对于所长今后工作的实际意义,便起劲地劝说道:“所长,这件事,别人不好代替的,不要说我,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代替你的。”

正说着,李承仙和另外几个人走了进来。

李承仙伸头一看请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快人快语地说:“书鸿,你也真是的,政府给这么大的面子,怎好当儿戏?你有什么权力随随便便让别人代替呢?”

大家也一齐劝道:“所长,这是天大好事,你就放心去吧,我们等着你披红戴花回来呢!”

第二天一大早,常书鸿还没出门,只听外边蹄声,人声嘈杂。老窦两脚生烟,气喘吁吁地奔来告诉他:“所长,解放军首长派人专门给你送来了一匹高头大马!”

常书鸿迎出去一看,果然!一匹白色灰点子的骠马,雄赳赳地来到面前。

牵马的警卫员向他敬了个礼,说:“这是贺老总的马,首长专门让我来接你去参加大会呢!”

贺老总?是不是大名鼎鼎的贺龙?

常书鸿惊喜莫名,跃身上马。白马四蹄腾空,绝尘而去。

敦煌文物研究所部分职工合影(摄于1950年秋)

常书鸿墓

— 完 —

文: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 图:网络。

常书鸿下令杀掉了一只羊,让全所的人痛痛快快地庆祝。这一阵,因为心里高兴,常书鸿连着画了好几幅油画:《姐弟俩》《山鸡》《静物》《抗日战争胜利日》,余暇时,便为这些画作一一作最后的润色。他一边画,一边不时看看画中的人像,看看立在身边的沙娜姐弟,无边的爱意漫涌他的心头。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了,巨大的创痛渐渐被信仰和理智抚平。日子平静不少,嘉陵不再哭叫找妈妈,这一切,多亏了有沙娜和张琳英等人。一个酒泉的熟人给常书鸿带来了几只鸭子,他吩咐沙娜将它们喂养起来好吃“毛蛋”——这是常书鸿最喜欢的食品;养鸭养鸡又养羊,常书鸿真的把居家过日子提高了一个等级。他们的日子似乎渐渐地有了生气。见鬼的“撤销”命令被抵制后,好消息接踵而来: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归属中央研究院,正式由中央研究院接办。这时,望眼欲穿的研究所,才收到了一小笔经费。被接连好消息鼓舞的常书鸿,掏出了他那本巴掌大的笔记本,盘算着这笔小小的进项如何开支,是的,虽然有了这笔小小的款子,可是,他要面对的是一件千补百衲的破衣烂衫,稍一动弹,各处都裂开了吓人的口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这天,董希文夫妇忽然站在了他的办公桌前。他一向喜欢这对学生夫妇,彼此也有深厚的师生感情。他们很少这样齐齐来办公室找他,他们的严肃而又庄重的神情,马上使他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是,是这样,常老师,这几年,我,我们俩在这儿受老师的教育帮助很大、很多,这一点是我,我们永、永远忘不了的。”一向口齿清楚的董希文忽然期期艾艾起来,“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各地交通也方便了,我们打算回南方老家去看看……”张琳英也红着脸,慌忙接嘴道:“老师,将来如果还办这个所,如果你还要我们回来,我们也听你的……”常书鸿呆了。刹那间,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于情于理,他都说不出“不”字。不是吗,除了与他先行到此的那六位,董希文张琳英夫妇是来得最早的,且不说师生间的似海情谊,这两年,为敦煌艺术研究所,为这里局面的开辟,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董希文临摹完成的《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是这批临摹画中最令他欣赏的,董希文聪颖敏悟,一向是学生里头的佼佼者,他对原画精髓的理解,对艺术创作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态度,都是令他满意备至的。董希文夫妇在他身边,就像他的左右膀臂。他早就把他们看成是不可分割的,从没想到他们会离开。这些年,他们与他同甘共苦,张琳英生沙贝那会儿,两头小毛驴拉着担架在滚滚沙尘里奔跑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会儿,为怕使抬担架赶驴车的人紧张,琳英自始至终咬牙忍着,小孩半路落地,她连哼都没大声哼过!小沙贝还没满月,董希文二话不说就跟他上了南疆!这样的好女子,这样的好学生,他是多么亏欠他们啊!如今,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们想回去探亲,人之常情,情有可原。自然,听话听音,也许,不只是探亲,他们可能想回南方谋事求发展了。纵然是这样,他能说出这个“不”吗?常书鸿沉吟着,他希望他们还能说一句:我们只是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可是琳英刚才的口气明明表示不会回来,她说了“将来”,但这个“将来”是什么时候,就难说了。他终于涩涩地问:“你们打算怎么走呢?”希文说:“我们计划先去北平,看看再说。”这么说,他们就是要与他分手了!常书鸿咽了一下干涩的嗓子,说:“那么,好,你们走吧,到北平,给我来信!”说时,他只觉得喉头一阵酸水冲了上来。董希文和张琳英齐齐红了眼圈。希文说:“老师,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和琳英虽然离开了你,但我们的心还是和敦煌连在一起,和老师您永远贴在一起的!”他的话语里满是泪音。常书鸿猝然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好像愈来愈脆弱了,他埋下脸,尽量控制着那股热乎乎涌到眼窝里的泪水。董希文当李浴、周绍淼和乌密风三人也一齐站在常书鸿的办公桌前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常书鸿转过头,没有直视他们那极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像被刀子割着般疼痛起来。“常所长,我们三人商量了,想要回老家去,您知道的,抗战多年,我们等得心都焦了……”李浴是河南人,周绍淼是广东人,乌密风是杭州人。对故乡的眷恋情结维系着他们的梦魂!抗日战争胜利了,他们要回去看看。作为所长,只要条件许可,即使他们不提,他也应该为大家考虑,作出安排。现在,他们自己提出来了,他能有半点使他们为难之意吗?只是,他们也是放飞的风筝,这一飘摇出去,就不一定回归敦煌了。这一点是他最难过的。在工作和艺术上,他是多么舍不得他们呵!他们三人,和董希文夫妇一样,都是最早来敦煌的同行同道。这两年,李浴和他一起探遍了洞窟,记录积累资料之详密,超过许多前人;李浴悉心钻研美术史,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不久前,李浴曾请他看刚写就的论文,是一篇很有创见的论说。李浴多次说:我国历年的画史,历来是很偏颇的,列在其中的,往往只是几个著名的士大夫画家,例如唐代,总是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韩幹、王维、曹霸等,至于那些民间艺术创作,即便偶有涉及,也是浮光掠影带上一笔,绝不见“正儿八经”地记述,这是一种很大的错讹。而敦煌石窟艺术,恰恰是对这一错讹的最有力的纠正。他一定要郑重专注地描述这一切!他还说,以后他来写画史,一定要将这一点扭转过来,还绘画历史以真正的公正。周、乌夫妇,也是事业心非常强的,他们和希文夫妇一样,夫妻两人相敬如宾,事业共进,来是一块来,走当然也是一起走,这一放,就是三人。研究所一共这么几个骨干,一下子走掉五位,他该怎么办?常书鸿的心,又像刀子剜着似的疼了起来。没有办法,能放希文夫妇走,就没有不让他们走的理由。三人见常书鸿久久无语,脸色苍白,一时肃然起来。常书鸿叹出一口气,说:“好吧,只要你们心中有敦煌就行!”“老师,这哪里会忘得了呢!”如释重负的三人,异口同声地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忘,只是,我舍不得你们啊!”常书鸿控制不住他那含泪的声音。三人越发神情恻然,李浴情绪依依地颤声说道:“老师,您放心,我们四散到各处,也会使敦煌的艺术之花在各处开放的!”过了半月,当潘洁兹又带着同样的表情站在他面前时,常书鸿更是难过极了。失落的刺痛和无法形容的忧伤,像两把尖利的锯子,来回锯着他的心。“老师,我也想……”潘洁兹嗫嚅着,只说了这半句话。潘洁兹文才丰赡画艺超群,却沉默寡言。就这半句话,肯定也是思前想后才作出的决定。潘洁兹潘洁兹原是张自忠部队的一名小文官,因为迷恋敦煌,从部队下来后,一心一意要到敦煌来。可他的妻子一百个不同意,他在兰州将妻子安顿好,硬是自己一路寻觅而来,路费不够,便一路卖画,一个人千辛万苦在河西走廊跋涉了2000多里地,才到达敦煌。常书鸿清楚地记得,潘洁兹来的那日,正是国民党教育部撤销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命令到达之时。那两日,研究所的同仁们,个个愁眉打结,人心惶惶。作为所长的他,更如滚油煎心,哪里还有心思接纳新来的人?可潘洁兹神情悒郁而固执,他在中寺前前后后地踱着,专注而有耐心地等候眉宇紧锁的常书鸿,等到他稍稍落闲时,才不声不响地拿出了一封介绍信。常书鸿看了看日期,这介绍信的日期是好几个月前的。原来,他孤身上路一路风尘走了100多天!常书鸿太能体会其中滋味了。他再看看落款,介绍信是高一涵写的。高一涵?!抛开他现在的五省检察使大头衔不说,他还是敦煌艺术研究所创办之初的筹委会主任啊!常书鸿愣住了。高一涵对敦煌艺术研究所的事,从一开始就是“挂名”,一直没有实管,对这儿的近况更是鞭长莫及一无所知。这一切,常书鸿是无法向刚来的这位年轻的潘洁兹说明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一向羞于对人叙说窘况,更不想对一个刚来的人大叹自己这里已到了差不多揭不开锅的苦经。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虽然言语木讷,虽然风尘仆仆衣冠零乱,但眉宇间透出的那股痴迷和执着,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目光,正是他所熟知和喜爱的“行中人”!常书鸿终于轻叹一声,说了句:“好吧,你那么远跑了来,那就留下来吧,只要不嫌我们这里苦,那就一块过苦日子吧!”潘洁兹显然是喜出望外了,立即就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初见时,他还不知道潘和妻子之间因敦煌所生的嫌隙。常书鸿同样很快喜欢上了潘洁兹。在某些方面,潘洁兹正是又一个董希文或李浴——他超群的绘画才能很快显露出来:他临摹的壁画,自成风格,那刚健清新、简洁泼辣的笔法,很有特殊的况味;另外,他对历代服饰也特别感兴趣,一有机会便不遗余力地搜集整理有关的资料;写文章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文采洋溢;由于文学功底好,写古典诗词也很在行。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才来了短短几个月,也要走?但是,对潘洁兹,他也实在无法对他说出那个“不”!在了解了他的私生活后,他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隐痛。潘洁兹在此住下后,曾马上给在兰州的妻子接连写了好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潘洁兹了解妻子的态度,她的拒不回复,便是最强烈的抗拒。他悒郁式的寡言,是他的心病所致。无论如何,不能教自己的悲剧在潘洁兹的身上再现,如果洁兹因为留在这里再生出夫妻离散的悲剧,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常书鸿忍下千言万语,点了点头!潘洁兹呆了一下,大概,他没有想到当初慷慨收留他的所长,会这么痛快地答应放他走。于是,就像来时那样,向常书鸿深深地鞠了一躬。当潘洁兹正要向门口走去时,常书鸿又叫了一声:“洁兹!”潘洁兹回过头来,愕然地等着。“没什么!洁兹,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事业和家庭同样重要,你可不要学我……”说着,他把头偏到了一边。他实在不想让洁兹看见自己眼里不争气的泪花。潘洁兹吐出一口长气,点点头,轻轻答道:“老师,我知道……”门轻轻掩上了。常书鸿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空了……又是一轮好大的月亮!莫高窟上空的月亮又是这样清澈似水,圆润如玉盘。他们都走了!一个又一个,他的心爱的学生、他的得力助手、相濡以沫的同事、曾经同甘共苦的挚友,都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都走了!常书鸿已经接连几夜睡不着觉了。他爬起来,本想再看一会资料,可是,如水的月光泻进了小窗,泻在案头,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披衣走出中寺,沿着他走过无数次的路,走向南大殿。深秋的夜,已经寒气袭人,四周像死一般沉寂。远处,不时传来狼嚎。以前,这狼嚎,曾使每一个初到的人深为恐怖,在那些孤身外出的夜晚,他也不止一次遇到过狼,有一次还遭遇到群狼包围的威胁。可今夜,这狼嚎反使他感到一点生气,尽管这凄厉的狼嚎,使他倍感四周的阴森和荒凉。依依无助的孤独感,再次像潮水般涌来。莫高窟的夜晚,本来就是荒凉静寂的。以前,当他漏夜伏案时,虽然也总是万籁无声,他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哪怕是在戈壁滩单身追赶陈芝秀的时候。可现在,面对人去寺空的莫高窟,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和悲哀。除了极少数几个,除了像窦占彪这样的本地人,他们都走了!一个个都走了!尽管走的人都说过以后只要他召唤,他们还乐意回来,但这“以后”是“以”什么时候为限的“后”呢?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你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们呢?人是需要一定的生活保证的,像这样缺这缺那连起码的日常用品都奇缺的日子,怎么能指望大家安心在此过下去并过上一辈子呢?拨来的有限经费真正是杯水车薪,要不了多久就会用光,用光以后,你又如何坚持呢?几颗寒星,伴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幽幽地闪烁。莫高窟北端的石窟群,在凄凉的夜月中,像一只只幽怨的眼睛向他发问:你,常书鸿,你是不是也快抛下我们离去了呢?常书鸿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揪心的痛苦使他一阵阵痉挛,刺骨的寒意使他不断地打着冷战,他将披着的棉衣穿上再裹紧,仍然感到寒意袭人。他曾经多少次坐在这凄凉夜色中呵,那朦胧夜色中的石窟群,曾经多少次在他心中闪烁起迷人的光芒。那一个个已经了如指掌的洞窟,那一座座教他叹为观止的彩塑,那一幅幅让他看也看不够的壁画,那一方方绚丽得妙不可言的藻井图案,都已经牢牢地铸在他的心中。这些举世无双的国宝,都已化为他的血肉,他的灵魂,哪怕再大的强力,也断断无法使他和它们分离!是的,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会离开敦煌!不会离开莫高窟!踽踽走着的常书鸿,对着那一只只幽怨的眼睛,对着那连片的石窟群,突然指天发誓般呼号起来:上天为证,就是剩我一人,我常书鸿也不会走!九层楼檐下的铁马,再次丁丁零零地响起来。第61窟文殊洞西壁画《五台山图》局部第二天一早,常书鸿又开始了对计划内的第61窟文殊洞西壁画《五台山图》的揣摩。组织临摹这幅壁画的构想,已经很久了。这将是个旷日持久的大工程,在目前这样人手散失的情况下,没有得力的人选,没有像他这样死心塌地固守敦煌的人,是断难完成的。可是,愈是眼前这样的局面,他愈要操心这幅壁画的完成。它将是只许成不许败的标志性成果,有朝一日完成,必将引起全世界的瞩目,和这儿所有的石窟一样,这幅壁画必将列入全人类的重要文化遗产。第61窟是莫高窟最大的洞窟之一。因为窟中弥勒坛上主尊是文殊师利坐骑青狮的塑像,亦名文殊堂。此窟曾几遭破坏,几代重修。即便遭遇如此,但此窟仍然因为主体画——在西壁的举世无双的巨大的《五台山图》,而使所有的观者敬仰不已。观看《五台山图》,等于浏览一部莫高窟的小百科全书,等于浏览一卷几个朝代的风情民俗画。面对如此宏阔而精美的巨型杰作,他常书鸿一个人断难独力完成,但这幅图是一定要临摹的。他要锲而不舍地为此做好准备工作,有朝一日,他一定调兵遣将将它完成。他相信会有人被此画深深打动,也一定有痴迷它的人。“常所长,陈县长带了个军官来找你,在九层楼大殿前等着!”窦占彪说。带个军官?常书鸿一愣,揣测着对方的来意,心头好不疑惑。陈县长很少亲自登门到莫高窟来,他该不是以为研究所还欠着县里的钱款而来要账的吧?欠款不是早已两清了吗。这次来还带着军官,什么意思呢?但是,他不太想得罪陈县长,尽管这些年来与陈县长打交道有过很多不愉快,但他始终记着他送那匹枣红马的人情。他吩咐老窦烧两壶开水提到大殿,殿前的两个石墩可以当他待客的茶几。“喔,常先生,久违,久违!”陈县长老远就冲他抱了一下拳,那个军官也顺势将手在帽檐碰了一下,算是向他行了军礼。一番不咸不淡的寒暄过后,陈县长直入主题:“常先生,李师长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个孝子,他的高堂老母今年要做八十大寿了,他看中了咱们这儿的一件东西,给他母亲拜佛用,这个主我就作了,现在给您打个招呼,我说常先生也是讲仁义的人,一定会答应的。”常书鸿忙问:“什么东西?”那李师长的鼻子眼睛都挤作了一堆:“小玩意,哈哈,小玩意……”“刚才我陪李师长在那个……几号洞来着?就是那,那边,”陈县长指了指南区的一个洞窟。“那儿不是有件菩萨像吗?塑得还不错,李师长看中了,待会就请您让民工起出来,装到车上去吧。”常书鸿的脑袋嗡的一声!什么?这李师长竟然如此明火执仗地要那件北魏彩塑?!真不知羞耻!还说是“小玩意”,简直太欺负人了!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镇定下来。软藤才能缚硬柴,对付这样的家伙,必须用计谋。“陈县长,你不是同我说着玩吧?敦煌研究所从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得了国家的明令,负责保护莫高窟所有的财产,这财产当然包括所有的壁画、彩塑、佛像以及所有已经发现和将被发现的历史文物,谁也不得损毁,谁也不能占为己有,这是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的,你我哪里能当这个家?李师长,你们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李师长一听,一脸尴尬,向陈县长使了一下眼色,借着到一边丢烟蒂,讪讪地走了开去,那意思很明显:想教陈县长再与他纠缠。果然,陈县长又说:“常先生,鄙人不是同你开玩笑,莫高窟这么多东西,拿一两件泥塑的小佛像算什么?李师长是军人,带兵打仗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也都是从来不敢得罪军队的人的。”常书鸿也正了脸色,说:“这可不是一码事,即使是为国捐躯的军人,自有国家表彰奖励,敦煌的物件是国宝,谁也无权随便处理。据为私有,更是犯罪行为!陈县长,我们能碰这国法吗?”“常先生,你言重了,都是兄弟间的事,能帮则帮嘛!”“不行,这个忙我断断帮不了!”“那么,就换件别的小一点的佛头也可以的,小东西,反正这儿是你当家。”常书鸿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只要是千佛洞的东西,一个瓦片也不能动。”“过去,王道士连外国人来要,都稀里糊涂地给了。那个什么斯坦因,还有伯啥和,华、华什么纳来着……”“所以,他们就成了骗盗我们国宝的千古罪人!”县太爷的脸越发难看起来:“常先生,何必这么固执?兄弟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我们真要得罪了他们,将来这儿要闹个匪乱什么的,兄弟我就难向他们开口了,真要惹出什么大祸来,常先生你恐怕也没有这个能耐抵挡得了哩!”“这?像他这么硬要,与土匪强盗来抢夺有什么两样?!”陈县长已经脸色铁青了:“常先生,上头发过话,敦煌研究所让鄙县接管,我这个当县长的总不能一点面子也没有,连这一点点家都不能当吧?”常书鸿心头一跳!呀,这里天高皇帝远,万一这个家伙真动了武硬来夺走,现在所里人丁寥落,如何是好?他心如油煎,情急之下,忽然动了一念:“陈县长,你为难我也明白,你帮过我们,我也没忘记。难得李师长是个孝子,他不就是为他娘拜菩萨用嘛,这样吧,我这儿有临摹的飞天佛像,不是也可供起来敬拜吗?”“这?这还差不多!就是说嘛,常先生,我们做事,前后左右总要内方外圆才是,你这样说,我就有个交待了。”陈县长总算和缓了脸色。常书鸿已经有了主意:“这个家我可以当,我这就给你去拿!”他拿来了沙娜临摹的两张一大一小的飞天画。“你们看,这两张飞天画,也是菩萨。你们可以从中选一张。”两人围来一看,一齐跷起大拇指:“呀,真神哩!常先生,到底是大师高手,出手不凡。”常书鸿矜持地一笑:“这是小女沙娜的作品。”两人一愣,又齐齐地说:“你要不说,这跟大师你自己的作品有什么两样?令爱到底是大师后人……常先生,嘿嘿,您若是能割爱,这两张宝画就算送我们一人一幅。”常书鸿强忍下心中的不快,只想将他们快快打发走了事,只好点了点头。1945年底,异常凛冽、干燥。干冷的风呜呜刮了一夜,静夜中听,除了鬼哭狼嚎,再没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常书鸿一家三人准备由敦煌换车奔赴兰州。留守莫高窟的只有老工友窦占彪和范华。行李统统装好了,两头小毛驴,常书鸿骑了一头,一家三口的行装在他身后的两只驮架上,另一头,则由沙娜搂着弟弟嘉陵骑着。嘉陵欢天喜地地问:“姐姐,我们是不是要去接妈妈啦?!”沙娜斜了父亲一眼,生怕他听见,连忙轻轻拧了嘉陵一把。常书鸿的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他一声不响地给儿子裹好了毯子,又说:“好孩子,贴着你姐姐,路上别淘气,明白吗?”老窦、范华、易喇嘛和徐喇嘛,四个人都聚集在九层楼的大殿前,为常书鸿一家送行。这四个人,现在是莫高窟的全部人员。要说的话好像在昨天都已说完了,要带的东西也都牢牢捆好了。就在这一刻,常书鸿又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惘,是因为送行者的表情。尽管在此之前,常书鸿已经与他们说过他办完事情一定会回来,可他们却一个个耷拉着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明显地显示了不知何日重逢的悲伤。常书鸿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老窦将一包炒好的葵花子塞到了沙娜手里,徐喇嘛也将半袋烘山芋递给了常书鸿;老喇嘛易昌恕摇摇头,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老窦,范华,莫高窟现在就交给你们俩啦!洞窟维修的事,老窦你可千万要多操点心,有什么事,你和范华商量着干。范华,所里其他的公务杂事,你就多挑担子……”“常所长,你就放心吧!”两人一齐答应着,眼圈齐刷刷地红了。“常所长,千山万水的,一路多保重呵!”像是为了不教他看见自己所流的泪水,老窦把脸也别转开去。晨霜中,小毛驴踩出了嗒嗒的蹄声,唯有老窦喂养的那只大黄狗,那只常常陪着沙娜和嘉陵玩耍的黄狗,很仗义地伴随着毛驴,沿着宕泉河追了好几里。虽然不比重庆、北京,兰州到底也是省会城市啊!高一涵和省教育厅厅长设宴为他们一家洗尘。虽然不是什么大宴,对于嘉陵来说却是从未见过的,刚退了烧的小家伙饿虎扑食一般,三口两咽地吞下了一份鸡蛋卷煎饼。主人们唉唉地一片怜惜的感叹。长长的一席酒话中,很多是客套,唯有一个建议表现出主人们的真诚,也使常书鸿动了心——他们劝他不必等到重庆,为使敦煌的艺术早日而全面地扩大影响,他们建议常书鸿父女,就在兰州先搞一个为期一周的展览。兰州的双城门。“常书鸿父女画展”的猩红横标使本来灰暗的双城门,显得非常醒目。展厅热闹非常。文化界人士叹息: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精彩美妙而有特色的画展了!这画展妙就妙在是父女两人的合展,而且,更妙的是,作为展出者之一的常沙娜,只有14岁。展厅里,常氏父女的作品被精心装裱后,按着一个辉煌的主题高高悬挂,这主题就是敦煌艺术。在这个展览中,常书鸿关于少数民族的油画、速写共30多幅,而沙娜这几年在敦煌所临摹的各时代壁画的摹本,约40余幅。这70多幅画高高低低地一溜排列起来,本身就是缩小了的莫高窟剪影。报纸迅速作出了反应,消息和赞扬同声飞扬——在兰州上空,在寂寞的冬天,常书鸿父女以他们的绘画艺术,投掷了一个威力无比的重磅炸弹!常沙娜16岁时临摹的敦煌壁画《吐蕃普赞礼佛图》常书鸿画作的艺术成就是不言而喻的,大家知道他本来就是留法回来的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但是,画展的合作者——常沙娜,也成了大家热衷谈论和评价的对象。人们诧异这许多美丽而精致的壁画摹本,竟出自一个14岁女孩子之手。常书鸿和常沙娜的照片头像挂在门厅正中,也出现在报纸的醒目位置上。在布展过程中,有许多敦煌艺术的爱慕者自发前来帮忙,其中,就有个叫段文杰的年轻人。段文杰是重庆国立艺专的毕业生,在帮助布展的过程中,他诚朴而又痴情,不止一次向常书鸿提出:如果敦煌研究所还能办,如果以后有机会到敦煌去,那将是他三生有幸。常书鸿点点头,心里却打起了鼓。他想:本来像段文杰这样的痴情人,就是他所心仪的敦煌艺术和莫高窟日后的接班人,可是,前两年不都是这样吗?许多当时十分热情要去敦煌的人,后来还是待不住,先先后后不都还是一个“走”字吗!世上最变化无常的是人,世上最难测的是人的心啊!为不灭对方的热情,他向这个面孔宽正眼神固执的四川小伙子点了点头,话语却是模棱两可的,他只说你的志向很好,但现在什么都难以算数,一切得等他从重庆回来后再说。他无法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小青年许诺什么,这个世界,许多山盟海誓的话也如此轻飘,尤其在此时,连他这个所长的生存问题都还是个问号,他能说什么呢?在兰州的画展,一举成功,但真要如他所愿地解决全部问题,还是没有指望。高一涵也劝他,若真想要办成事,还是要到国民政府所在地的重庆去。画展结束后,常书鸿带着一双儿女,再赴重庆。马上就是1946年元旦了,重庆简直像一锅煮沸的粥。常书鸿在敦煌感受的漫长日子,在那儿深受冷清和孤寂,在这儿却被两个字淹没了:混乱。重庆人人都在忙,到处是忙忙碌碌的“接收大员”,整天是满世界乱飞的各种消息。往上海、南京去的官员如蚁如蝗地挤满了一辆辆列车;街上的地摊三步一岗,拍卖着这些官员家中摒弃、淘汰的各种旧家具,印着“USA”记号的美国剩余物资:奶粉、罐头、糖果等如水横流,大大小小的地摊堆得如山似海……政府部门,却没有多少人认真上班。每天,去寻找“有关部门”的常书鸿,总是穿行于这片混乱之中;每天每天,他与那些不负责任的官员白费了许多唇舌。日子一天天过去,常书鸿着急起来。但是,接待他的人,却比他要有耐心得多,他们敷衍、搪塞,你急他不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常书鸿像只陀螺旋转于一个个“衙门”。日子像长了翅膀,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5月到来的时候,常书鸿终于与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见了面。刚从延安参观回来的傅斯年,整个情绪好像还沉浸在山那边的另一个天地中。虽然他对常书鸿没有着意渲染,但言谈话语中已经流露出对“那个天地”的一番新鲜感受。在这同时,他也没忘处处提到中央研究院的另一位负责人朱家骅,他说自己虽然只是本院留守重庆的负责人,但在许多事上依然可以代表中央研究院的意见,对于常书鸿坚守在敦煌孤军奋战、艰苦卓绝的工作精神,对于他在戈壁滩中苦苦保护敦煌文物,傅院长表示十分钦佩和赞赏。傅斯年郁积多时的苦楚终于有了倾诉的时机和对象,常书鸿将敦煌和莫高窟的情景,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傅斯年在极有耐心地倾听的同时,不断地以啧啧有声的叹息,表示着由衷的感佩。最后,他表示这次一定要帮助常书鸿解决敦煌石窟的许多问题和燃眉之急,他让常书鸿列一份清单,诸如经费、隶属关系、补充人员、购置图书设备等问题都可以摆出来,他将尽最大的努力满足常书鸿的要求。常书鸿心花怒放。见了傅斯年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将记在本子上的许多问题归了类,列出了五大问题,而首要的是重新招兵买马和准备购置一辆能装货、能解决远途运输的大卡车。一块“敦煌艺术工作人员招聘处”的招牌,张贴在常书鸿落脚的旅馆。令常书鸿万分喜悦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重庆,竟然也有不少志愿者前来报名。主考官常书鸿披挂上阵,对每位报名者,不管是毛遂自荐的,还是被各界朋友推荐来的,在阅读他们的介绍材料后,他逐一面试。主考官的原则非常明确:“宁缺勿滥”。他深知他要招去的人对于敦煌的现在和将来的意义,他们必须和他一样,个个都是敦煌艺术的真正痴迷者,方能成就大业。早已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的老朋友吕斯百和另一位教授陈之佛,着力推荐了该系毕业生郭世清和他的妻子——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刘缦云,这对年轻夫妇成了他这次招聘首先录取的学生。老朋友王临乙,则在重庆国立艺专任教,也推荐了雕塑系的另一毕业生凌春德。报名者陆续蜂拥而来,常书鸿分外高兴。他日夜盼望的交通运输工具也解决了:一辆美国产的“斯蒂贝克牌”的大卡车,隆隆地开到了他的面前。他打听了一下,这辆在当时十分神气的十轮大卡车,是傅斯年向军政部陈诚直接要求,由军政后勤部在美军遗留物资中调拨来的,吨位大,装备新。有了这个“大家伙”,以后,他所招聘的所有人员、物资和装备尽可以一股脑儿装上运往敦煌了!半年以来,常书鸿第一次欢颜顿展,有了舒心的笑容。他所需要的小发电机、照相机、胶卷以及绘图用的纸张、画笔、颜料等物资,也在他一边忙于招兵买马时,一一添置齐备。这天早晨,又来了一位报名者。在问了对方的姓名后,他一反往常鬼使神差地让这位报名者自己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下了名字。“5月29日晨,李承仙来,请求去敦,并列其作品呈检,尚合格,准其随去敦煌。”所有的报名者都“过”了他的眼,所有的报名者都是当场决定录取与否,独独对这个李承仙,不知怎么回事,他让她在本子里记下了名字,还在她的名字下面画了两道杠杠。这天晚上,常书鸿翻开本子时,奇怪着自己为什么独独记下了李承仙,而且,为什么要在她的名字下画那么两道杠杠?他对着本子发了一阵愣。这一阵,因为太多的事务和太多的忙碌,他不太记得起那些纯属是“过一眼”的来者,因为这些报名者虽然不能用“过江之鲫”形容,却委实不少。1947年常书鸿与李承仙结婚可是,这个李承仙……这个李承仙,确实与众不同。她大约只有20出头吧?是22还是23?没有问过,没有顾得上细问。他只记得,这个叫李承仙的姑娘特别年轻,穿着镶着蓝边的花格子旗袍,带着一派天真烂漫的神色,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的,从年龄到心灵都显得特别年轻。他也记得她说话的神态。出于惯例,他先问她来自何方,学什么专业。“我是重庆国立艺专西画专业的,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后我要去省立艺术学校做教员。本来,我是很想再读书的,可父亲……”姑娘看来是直性子,说话的速度很快,但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停顿了一下,她眨眨眼睛,埋下头,又说:“我父亲原是教育部的编审,前年教育部裁人,给裁下来了。”常书鸿点点头,心里掠过一丝同情。不过,他顾不上表达这些,现在他一门心思就是招人,至于她父亲怎样,这并不重要。李承仙却滚珠连串地说着家世:“我父亲叫李宏惠,原名李寄缘,也叫李容恹……”常书鸿忍不住问:“你年纪轻轻,为什么对敦煌感兴趣呢?”李承仙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闪烁了一下,调皮地反问:“难道对敦煌感兴趣的,就非得是老年人吗?常先生,你也不是老汉嘛!你不也是年纪轻轻就对敦煌感兴趣了吗?”这个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李小姐!看来,在许多人眼里,包括在这位年轻姑娘眼里,他常书鸿居然还不老!他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我常听家父说,作为一个中国画家,应当首先到敦煌去,不上这一课,学不好绘画。我也常听伯父对我说,没有到过敦煌,就不能算一个中国画家!”“喔,你伯父是谁?”“李瑞清。他曾教过张大千,我父亲与大千先生也有许多交往,我今天来,还是我的老师王临乙鼓动的。”李瑞清原来如此!常书鸿立刻兴奋起来。他细细听着,不知不觉间在她刚才签写的李承仙的名下画了一道杠杠。“好,李承仙,把你的作品拿出来看看。”李承仙稍稍一迟疑,咬了咬嘴唇,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画卷。这些画虽然还有点稚嫩,但笔法很大胆!看来,真是有点画如其人。常书鸿心想。颠来倒去地看着,但他没有说出来。不知不觉间,又在她的名字下画上了第二道杠杠。“李承仙,你要知道敦煌是很艰苦的,嗯,不是一般的苦,你不怕吗?”“要怕,就不到你这儿报名来了。”痛快!多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爽人快语了。他马上说:“好,李承仙,要是你真作好了思想准备,我们就录取你,跟我们一块到敦煌去!”“真的?!”这个叫李承仙的姑娘,眼睛越发明亮起来,可随即,她又低下了头,语气也低哑了:“只是我怕目前走不了,常先生,我父亲病得很厉害,我得服侍父亲病好以后才能去敦煌。我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一定给我留着这个名额,敦煌,我是一定要去的!”原来如此!他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好吧,我给你留着。”李承仙眼睛亮亮地一笑,鞠了一躬,随即又蹦蹦跳跳地走了。随即,他从王临乙和张大千的嘴里,知道了这个叫李承仙的姑娘更多的事:她母亲早已亡故了,眼下,果然如她自己说的,父亲病得很重,家里经济也很拮据,张大千不忍看她中断学业,就给她开了一个存折,她每月都会去望天门张大千的一个开店的哥哥处取钱。她还没毕业,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将父亲安顿住下,她自己极省俭,却早晚都炖红枣桂圆汤给父亲吃……“古书上说二十四孝,我看承仙她真可称得二十五孝呵!”张大千说。“李家不是大户人家吗?她祖上总有底子的,是吧?”“有底子那是从前,再有底子也挡不住败落哪!”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位叫李承仙的姑娘,一时半会是去不了敦煌的了。张大千又说:“这样吧,她不能跟你们一块去,过几个月等她父亲李先生的病好了,我带她一块来敦煌吧!”常书鸿点点头,又想要在李承仙的名字下再画一道杠杠,想了想,又住了手。连李承仙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是,一年后果然到敦煌去时,因为沈福文的撮合,她成了常书鸿的妻子。到底是重庆,五六月间的明媚气候,使这个灰雾重重的山城也春光乍泄。常书鸿不得不再次和老朋友们话别。如若不是行期迫近,常书鸿真不忍让沙娜和嘉陵这么快地离开他们最乐意与之朝夕相处的二位“干爸爸”家。可是,屈指算来,他们从离开敦煌到现在,差不多已近半年了!这里的事情虽然几经周折,总算大体办妥,他必须回去,莫高窟就像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待着他带去的救命之水……所有的人员、所有的物资,一股脑儿装在这辆被常书鸿称为“一塌刮子大家私”的这辆车上。到底是十轮大卡车,在常书鸿看来,那速度快得与火车不相上下。卡车隆隆出发,没多时就到成都。在成都稍作停留,恰巧,四川省立艺专正在举行毕业演出。又是一次神差鬼使,常书鸿没有想到,他竟在演出场看到了北平国立艺专的毕业生霍熙亮。这位扮演“黑旋风”李逵的东北学生,现在这儿当男生指导员兼体育教员。师生相逢时,常书鸿试探性地提了一句:“霍熙亮,你愿不愿意跟我到敦煌去?我那儿十分需要人……”“敦煌?行呀,怎么不行?到哪里都是干活吃饭呗,跟您常老师走,我还能把过去学过的专业捡起来。”霍熙亮一说话,那悦耳的大嗓门像唱西皮流水一样畅顺。“老师,您说声什么时候走,我就跟您什么时候动身……”这样爽快的学生!常书鸿眼窝热热地一挥手:“你要真无牵无挂,明天就跟我们上车!”霍熙亮二话不说,第二天就来上了车!在省立艺专还招了另一名:该校图案系毕业生范文藻。常书鸿心想,像范文藻所学的图案系这样的专业,到敦煌真是有极大的作为啊!这一来,常书鸿重新招兵买马的随车人员可谓人才济济。坐得满当当的汽车就要出发了,常书鸿突然想起在艺专任教的教授沈福文夫妇,他们早已有志于对敦煌艺术进行研究,只是一直无缘前往。常书鸿吩咐车子暂停,又去沈福文教授夫妇那里做了一次说客。沈福文对能同车前往敦煌自然十分乐意,但他想了想,很腼腆地声明自己与夫人此番前去,只不过是一种先去看看的“短期行为”。虽然只是这样的愿望,常书鸿也将此看作是同声相应而欢喜非常。听了沈教授的话,常书鸿诚挚地说:“住长固然好,住短也听便,只要喜欢敦煌,宣传敦煌,我都欢迎!”沈教授夫妇二话不说就上了车。让常书鸿欣慰的是,在车上,因为有了沈教授,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核心的话题,当然是对敦煌艺术的评价。车子开开停停,一个月后才到达了兰州。刚刚在兰州住下,常书鸿又一次听到了一阵始而迟疑继而急切的叩门声。来人原来是年轻的重庆国立艺专毕业生段文杰。常书鸿想起来,他们是见过的。半年前,他们父女在兰州举办展览时,段文杰曾来帮助布置过展览,并热切地询问过他:敦煌研究所是续办还是停办?如果续办,他表示愿意跟常先生去敦煌,现在,他果然又寻上了门。这个段文杰,牢牢记住了前约,真是个有心人。“常先生,我在这儿盼你的好消息,真是望眼欲穿哪!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我和另外三个同学已经经历了一次半途而废的‘取经’……”段文杰开始还想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平和地客观叙述,但是,期待已久的他,越说越禁不住急切之情。“……早在张大千先生在重庆举办他的敦煌之行画展时,我就迷上敦煌了!那几日,我大清早就步行十余里路,排长队买了门票去看,看过的同学没有不入迷的。后来,我与三个同学就商量好要去敦煌,我们从重庆出发,过广元,天水,一路千辛万苦到了这里,那三个同学熬不住了,回去了,只有我在这儿苦苦等待……”段文杰那浓重的四川口音,那十分精神的宽正而又年轻的面孔,令常书鸿有一种第二故乡人的亲切,他那急切而诚挚的表白,更令他产生发自内心的好感。他被这个年轻人感动了。“那你现在做什么事,哎,以什么为生呢?”“我在兰州社会服务处,工作是临时性的,我马上可以辞去,如果常先生答应的话……”这样的学子,这样炽热的心!常书鸿马上就答应了。常书鸿一行十余人,又向敦煌出发了。在路上,常书鸿一边操心大家的衣食住行,一边像常常检点自己富有的家当一样,常常满脸笑容地望着这批随行的人:郭世清、刘缦云、凌春德、范文藻、霍熙亮、段文杰、钟贻秋、张定所,看来一定还能发达发展!在到达敦煌前,大卡车抛锚了。比之他第一次走敦煌的百天长途,这种抛锚在常书鸿看来是小菜一碟。可是,大家没有经受过呀!最叫常书鸿难过的,是这位重庆司机,拿着工具左右开弓,“龟儿子、龟孙子”骂骂咧咧了不知多少遍,可直到天黑下来,车子还是没有摆弄好。脾气火暴的司机,把手中的扳子往地上一扔,又骂道:“龟儿子!啥也看不见了,明天再修吧!”说着,他自顾自钻进驾驶室睡觉了。看来,又要在戈壁过夜了。大家茫然地望望常书鸿。常书鸿却笑道:“听见了吗,我们是‘龟儿子’的祖宗,长寿得很呢,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法找旅馆,就在这儿过一夜,请大家将就露营一夜吧?!啊?”刘缦云紧紧偎在丈夫郭世清身边,怯怯地说:“常先生,你不是说,戈壁上常有狼吗?”常书鸿笑着说:“狼是有的,可现在还不到冬天,喂,刘缦云,知道吗,这儿的狼认人,它们都认得我,不敢来!”“对呀,狼也是挑肥拣瘦的,等先把我们这些大个头的吃完,就饱了,你保准可以幸免……”“不,我们是去朝拜敦煌大佛的,三危山的佛爷一定会显灵来保佑我们的,请放一百个心好了!”“那好,我们就学学喇嘛的样子一齐念菩萨保佑吧……”一阵笑声在戈壁上回荡起来。常书鸿心想:毕竟人气旺呵,人多,就什么也不怕了。但是,最应该“显灵”的还是这“大车神”,马上就要到敦煌了,明天无论如何得修好,可不能再在这里过一夜啊!第二天,司机又开始在一连串的“龟儿子”声中修车了,时间又一个钟头一个钟头,点点滴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十来个人围在司机身旁,大家一齐给他递工具,七嘴八舌,尽说着夸奖他的好话,总而言之,如果他能快点修好,真是叫他爹叫他爷都行!心焦如焚的常书鸿想出了办法——他让沙娜和大家分散到公路两旁去拦车,万一有过路车,能捎走一个算一个。这清冷的戈壁,是很难再过夜的了。他掐指一算,后天,对,无论如何,后天,他一定得让大家欢聚在敦煌!就在大家又一次濒于绝望时,车子终于突突地响起来!这声音,简直赛过了世上最美妙的交响乐!司机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将扳子扔回了工具箱,骂了一句最响亮的“龟儿子”!然后,他挥手喊了一声:“上车!”常书鸿总算放心了。他环视大家一圈,笑着说:“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那车子一响,我真愿意朝这位老兄喊一声‘龟爷爷’呢!”大家又哄笑起来,常书鸿又说:“其实,我比你们都急,知道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大家茫然对望,唯有刘缦云轻轻捅了捅丈夫。“明天,不,后天,我说各位,后天就是中秋节呀!嗳,我刚才跟开车的师傅说了,我们反正也不绕到敦煌县城了,车子直接开向莫高窟!”常书鸿所长回来了!常书鸿所长带着一双儿女和一拨人回到了莫高窟!易喇嘛、徐喇嘛、窦占彪和范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滚热的眼泪从窦占彪、范华的眼里淌下来,他们拉着所长的手,摸着沙娜姐弟的头,哭过了又笑起来:你们这一走,可是走了大半年呀!细心的范华小声地问所长,把这一帮子有学问的人,安置在哪里呀?是的,人来了是高兴,往哪里安置呢?常书鸿在路上就想好了:“老范,皇庆寺不是有排马厩房吗?原来董希文他们住过的。现在人多,不够用,你和老窦赶快找人收拾一下,中间加堵墙,再用木板隔好,弄成一家一间或者一人一间,先暂时对付着,等我们有了更多的钱,再好好修个住房。”在用马厩房改造成的一溜十二间“宿舍”中,常书鸿召开了全所会议:“……在路上我就跟大家讲过,我们这儿生活条件极差,或者说,是一种根本没有‘条件’的生活,委屈大家住在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我想,大家既然能来,就是不计较这些的。今天是中秋节,多亏留在这儿的范华和窦占彪两位,他们去了附近的村里,把能买到的三只鸡和四斤蛋,统统给买来了,我们才有这顿好饭!嗯,还有这瓶老白干!现在,会喝不会喝的,我们都要喝一口!来,喝一口!”十几个碗碰在一起,叮叮咚咚地响成一片。“大家都看到了,给我们的这辆老爷卡车,很费油的,现在,司机也走了,我们也没人会开,只好先搁着。往后,我们就是这样过日子了:所里有炊事员,有两头毛驴,由炊事员将麦子驮回来,但得大家帮着磨面,大家轮流自管伙食,一个人负责一个月。生活上先这么凑合,大家互相帮助吧!这儿冷得早,一过中秋,就要忙着准备过冬的东西了,这些事,还是让老范多帮着总务划算着做好,我先把工作分工宣布一下:郭世清负责总务、刘缦云任会计;我们这儿,主要的工作,就是美术组,这组长……”常书鸿沉吟一下,说:“这组长,我想请年轻的段文杰来当,大家没什么意见吧?”掌声和碰碗声又响成一片。五十年代的莫高窟常书鸿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忽然想到:除了钟贻秋这位也是杭州籍的小老乡以及霍熙亮这位东北大汉外,可以说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四川帮”!年轻的段文杰,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本想说句感谢信任或什么别的话,可是,“说得好不如做得好”,还是拿行动证明他对敦煌铁定不移的虔诚吧!要得!沙娜几乎成了莫高窟研究所的编外人员,她着迷似的爱上了临摹。父亲对她的要求也格外严格,要求她这个没有工薪的人员,工作时间和大家一样。父亲要她和大家一样:六点起床,早饭前就去洞子里临摹。几个月前的兰州画展,大家的称道,使她对绘画更为热爱。每天早上,她和大家一样,带好自己的“行头”就进洞了,一干就是一天。沙娜自己的“行头”,也和她给父亲准备的一样:一副套袖、一面用作反光的圆镜、一套绘画工具。每当沙娜娇小的身影,迎着朝霞或落日,娉娉婷婷地走向莫高窟的时候,常书鸿的眼前,总是流过一阵恍惚的光影……他突然感觉:和他相依为命的女儿,不也是他心中的一个飞天吗?可是,女儿毕竟是女儿,早晚她会飞离此地的,早晚她会成为别人的……这天,常书鸿看着女儿忘情工作的模样,忽然动了一念——他将沙娜与女伴们在临摹前的用功情景,很快地勾勒了一个草图,继而画了一幅画,题名就叫《临摹工作开始了》。同事们围过来,无不说画中的沙娜与本人惟妙惟肖。沙娜一听,含笑躲在一边。常书鸿的心头,闪起无边的回想。在大家的议论中,他的思绪飞得很远。是的,他已经很久没为自己的亲人作肖像画了。在巴黎,在塞纳河边,那些充满甜蜜笑声的日子,亲人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模特儿,他以此作的画,好像没有一幅不是神来之笔……他出神了半天,然后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从此将那些虚幻的回忆彻底抖落掉!晚上,当常书鸿又一次埋首在沙娜擦得明晃晃的煤油灯罩下时,沙娜进来了,递给他一张卷起来的纸。他展开一看,是沙娜的一幅小小的肖像画,画得相当不错。画者在下方用铅笔注了一行字:我一定要为你做一个雕塑,你是我心中的女神。“谁?这是谁交给你的?”常书鸿惊觉地问,口气中不无严厉。沙娜一见父亲的神情,忙说:“这个人是偶然无聊吧。爸爸,你放心,我不会在意的……”常书鸿沉默着。这个人当然是本所的人,也许就是新来的,他不用刨根究底,也许马上就可以猜着。尽管这样,又能怎么着呢?年轻人表示情感没有过错,能拿他怎么办?谁能规定不准向所长的女儿示爱呢?对沙娜,他更应当放心,女儿是个很有主意的人。现在,女儿向他坦率相告,表示她根本不会把这当回事,他用不着为此担忧。可是,女儿毕竟渐渐大了。唉,有机会,还是让沙娜离开这里为好。常书鸿只想了一会,全副心情就转移到手下正做的事上去了。他的案头,摊满了各种资料,他集中精力,要给于右任写一个报告。自从前年底他与董希文去了南疆,新疆的赫色尔石窟(克孜尔石窟),那一个个有着美妙壁画和彩塑的洞窟,同样教他不能忘怀。现在,他要将在心头盘旋许久的“边疆文化学院”办学方案草拟好,这是那年于院长再三与他讨论过的议题。他极希望这位掌握一定权力的监察院院长,能够成全他这个心愿。敦煌和边疆的这些文化瑰宝,如若没有一批稳定的可靠的行家去保护,日后渐趋破败,将会与莫高窟一般无二。常书鸿和女儿1947年的秋风,使白杨树的叶子,再次镶出了一道金边。这天,常书鸿接到了一封信。信是沈福文写的,写得很简短,信中的语气却是不容迟疑的:“……常先生,您不是说不日要到兰州办事吗?赶快来吧!依我看,趁便,您就把与李小姐李承仙的好事办了算了,我们观察她也近一年了,她真是如您期望的那样,是一位敦煌痴人,我们把您的事都跟她说了,她同意,她从心底尊敬您……”直到坐上开往兰州的车子,常书鸿还是觉得似信非信——此事就如梦中一般。现在,什么都在信中约好了,李承仙从成都赴兰州,他从敦煌去兰州。他们将在那里相会并结婚,他再带着她来敦煌。现在看来,去年她没有一起来倒是好事,好事常常是欲速则不达。如果去年她只是作为一个艺专的毕业生来此工作,也许就跟其他人没两样,她与他只是师生关系了。就像现在聘书上写的,她只是一名助理研究员。可现在,真是鬼使神差,当然,她如果在后来跟张大千一块来敦煌,他们也许也没有其他想法了。可是,谁晓得张大千会遇上那么多麻烦事?他因为甘肃省议会有个人告他剥落了敦煌壁画,要打官司,来不了;她因父亲的病也来不了;两个来不了使她这一耽误就是一年,这一耽误却耽出了他们的缘分。当然,这是沈福文从中起的作用,沈福文是艺专工艺美术系的漆画教师,李承仙是他家的常客。沈福文的撮合是头一功,还有学生毕晋吉。拿古话讲,他们都是有功劳的大红媒。另外,也许是她的孝心“感天动地”,现在,她父亲的病,痊愈了。她没有后顾之忧了。啊,那天,真是鬼使神差,我为什么偏偏让她在这个小本子上留下名字?否则就不会有那么深的印象和后来的谈话了,哦,她比我年纪要小许多啊!人啊,人啊人……火车轮子哐哐当当地响,常书鸿心里却盘旋着一曲曲优美的乐章。他急切地回想起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能记起他们的对话,能记起她对他说过的对敦煌的向往和痴情,就是想不起她的模样。是的,她在他的本子上留下了名字,那三个字的笔画,签得很纤细,就像她本人……常书鸿又从身边摸出了那个本子,这个小小的巴掌大小的工作本子,就像他的护身符,是须臾不离身的,它像日记又不纯粹是日记。多年来,他就在上头随手记着各种各样的琐碎事情。他一页一页地翻,终于又翻到了那一页。哦,是的,李承仙,三个字,小小巧巧的,瞧,他还在她的名字下画了两道杠杠。是的,她很年轻,哎,她是二十几岁?他怎么就忘了问她?他好像也没有很认真地问过沈福文。以后再问吧,可是,那又多不好意思,他真是粗心,以后,可真要改改这粗心的毛病了,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来岁的姑娘,常书鸿,你可真的要细心呵护了。今后,她就是走进你的命运、走进你的全部生活的人,她就是……呵,对了,今后,她就是你的飞天,你最心爱的敦煌飞天!哦,想想吧!常书鸿,你在43岁后将重建你的人生,你们将在这无际无垠的蓝天碧空、在这绵延千里的赤地中一起飞翔,你们可能仍然会一无所有,你们依然会很清贫,但你们将永远拥有敦煌,拥有举世无双的敦煌!这一点,你必须使她明确,一开始就明确,永远明确……是的,不管怎样,这个李承仙,将是你今后生活的最重要的部分,今后,你应该小心地珍爱她,加倍地呵护她……啊,这件事,是的,好像还有一点不太妥当……哦,是的,他没有告诉沙娜,从头至尾没有告诉她,包括这次出来的真正目的。他是有顾虑呀,是的,沙娜太聪明,太敏感,他怕猛一说会伤了她的心,可是这事早晚她会知道的呀,她会怎么看?万一她跟李承仙相处不好,那可怎么办?不不,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不会的,沙娜是他的最心爱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她会理解他的。记得那天,沙娜像往常一样,将那只煤油灯罩擦完,交到他手里,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心血来潮地说:“爸爸,你放心,在你没有开始新的生活以前,沙娜是不会离开你的!……”是的,沙娜在心里是祝福自己的爸爸应该有新的生活的,那么,你还忧虑什么呢?你,常书鸿,还有将要成为你的妻子的李承仙,还有你的女儿沙娜、儿子嘉陵,你们都应该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获得真正的属于家庭才有的那种安宁……那么,当面不好意思讲,就写信吧,对,到兰州后,马上给沙娜写信,把一切都对她说明……不,为什么等到兰州呢?最好是现在就写……哎,急什么,现在写,还不知后来的事怎样发展呢,别慌,等事情有了明确的结果后,再写也不晚……车子还有几个小时才到呢?天,他是这么疲倦,可是,人越是疲倦,就越是难以闭目养神。越来越响的车轮声,把常书鸿那幸福而又混乱的思绪,搅得更乱……陶峙岳省长谷正伦主婚,西北军事委员会主任陶峙岳证婚,常书鸿和李承仙的这场婚礼,在兰州算是最高规格了。来贺喜的朋友将兰州饭店的大厅挤得满满的。在婚礼上手足无措的常书鸿,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劲地对着大家惶惶地微笑。夜深了,人静了,面对着她,他仿佛才恢复了素常的镇静和儒雅。李承仙含羞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盼望已久的幸福誓词,可是,常书鸿只是凝望着她,久久地,久久地,未发一言。李承仙奇怪了。已经有了一天一夜的同出同进、耳鬓厮磨的亲昵,她用不着太拘泥,她没罩旧式新娘的红盖头,完全可以看得清他的表情,一颦一笑都看得清。“说话呀!嗳,你怎么啦?”急性子的她,终于忍不住了。“哦!”常书鸿长长叹息一声。真怪!他竟然叹气?“哦!我是在想,不停地想:我是在做梦吧?!”常书鸿低声喃喃道。“仙,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我好像在敦煌壁画中的佛国仙境中遨游。”原来如此!“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敦煌痴人,一开口就是敦煌……”“那你呢?你不也是吗?你要不痴,为何会嫁给我这半老头?”“嗯,以后,以后不许你说自己是老头!”“真的,仙,到现在我还不太相信我们的结婚是个事实,我一直恍恍惚惚,你在我身边,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待在石窟中,一颗心伴着头顶上的‘飞天’在游走翱翔。”原来是这样!李承仙心动如潮,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胀满了胸臆。难道还要别的誓言吗?有这句话就足够足够了!就为这样的话,叫她立刻去死,她都心甘情愿!她低头一想,立刻快步走到屋子一角,打开她带来的那只小箱,拿出了一套书。“书鸿,这是大千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常书鸿接过来一看,是张大千珍藏的一套图册:日本松本荣一著的《敦煌画研究》,而图片则是伯希和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全部是黑白版。常书鸿双手颤抖了。这是大千最心爱的书籍,那上面,还有他阅读时圈圈点点的额批,这套书,对于研究敦煌的他来说,无疑是最珍贵的。大千呵大千,“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敦煌画研究》李承仙和沙娜姐弟如何见面?常书鸿一直萦回于怀。李承仙和沙娜姐弟见面的这个场面,常书鸿在路上设想了许多次,他想了又想,设计了又设计。从兰州到敦煌的这一路,他承受了性格直爽而活泼的李承仙带给他的全部欢愉,可是车近敦煌,他就渐渐忧虑起来。他总觉得对于儿女来说,他的再婚有些匆促。出门前,他未对沙娜透露过半点口风,这也使他有点内疚。此时,他又突然想起了去年在离开重庆前夕,沙娜与他的有关母亲陈芝秀的交谈,沙娜当时的脸色、语气,都令他不安。他感觉到了,沙娜起初曾经恼恨过母亲,但是,天长日久,思念遏制了恼恨,也许,她早已原谅了母亲;也许,她在心底还在思念母亲;这是毋庸讳言的。父母亲是儿女心里永远无法拔除的根,他不能责怪女儿,女儿的善良和宽容,正是他的遗传,他的家风,他不能对沙娜有一丝半点的苛求。怎么办?要不要对李承仙说说?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否则的话,万一见了面,沙娜耍起倔劲来,那就会令李承仙异常难堪,怎么办?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就糟糕了。不不,他要把工作做在前头,哪怕他自己承受一切,也不能让李承仙,不能让沙娜姐弟,再承受一点点委屈。无论如何,他的工作应从李承仙这儿做起。承仙和他是患难夫妻,今后,她要分担他的一切苦乐和悲欢,他应当首先对她说。那么,怎样说才好呢?李承仙一路都在小声地哼唱着,坦诚率直的她,一路都在以这没词没调没有名目的任意歌唱,表达着自己的幸福。“呀,书鸿,屁股挪开一点点,别把我这小包压扁了。”“啊,装的什么宝贝?”“宝贝?是的,不给你说,要不,你猜?”他可猜不出来。1991年两会期间常书鸿和常沙娜父女在香山以代表身份相逢敦煌到了。莫高窟到了。像他每回回家那样,沙娜牵着嘉陵的手,飞奔出来迎接。嘉陵滚成了个泥猴,沙娜大概还没来得及给他洗。嘉陵的头发、脖窝里有许多沙土,一只鞋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就是没了娘的孩子啊。常书鸿心里紧紧一缩。他迟疑一下,将坐在马车里的李承仙搀了下来。“沙娜,这是我给你们娶的新……新妈妈。”他说着,一张脸盘陡然涨得通红。“沙娜,来,你们以前见……见过面的,对吗?那就再来认识一下……”沙娜瞪大了眼睛,从头到脚看着李承仙。她并非全然惊愕而像是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看来他写的信,女儿接到了。李承仙大大方方地一下子跨到了两个孩子面前,像要将姐弟俩一下抱住似的,笑眯眯地伸开了两臂:“一年不见,嘉陵长这么高了!沙娜,嘉陵,还认得我吗?嗳,你们,对了,以后,你们就叫我妈咪,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妈咪!叫呀,嘉陵!”沙娜咬着嘴唇,矜持地低了头,用脚蹭着地上的沙子。嘉陵却立刻从她的怀里挣出来,往后躲了躲,轻轻地叫了声:“妈咪!”叫完后,嘉陵又立刻跑到了姐姐身后,朝父亲探头问:“爸爸,你是不是又没有带糖?”“糖?妈咪有,还有这个!”李承仙急忙开箱解包裹,拿出了一大盒糖,接着,又拿出了那个一路上不断提醒常书鸿别坐坏的小盒子。她三下两下地解开了。原来,这是一架小小的八音琴。“你听,来!嘉陵,你听听,很好听的……”说着,她铮然拨动了一下,清脆的音韵霎时飞扬开来。“你听,沙娜,嘉陵,来跟我学学!”李承仙动情地劝说着,自己马上附着轻轻的琴音唱起来:“我的家,我的小小可爱的家……”原来,她带的是这个宝贝!她可真有心!沙娜抬起头来,真诚地望了李承仙一眼,那目光分明是理解和信任的。嘉陵眉开眼笑地将“八音琴”抱在了怀里,又甜甜地叫了声:“妈咪!”一路的忧心烟消云散!常书鸿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1959年春天,拍摄于兰州段家滩兰州艺术学院院内家门口,左起:常嘉蓉、常书鸿、常嘉皋、李承仙。1947年仲夏,是重整旗鼓的敦煌研究所的又一个鼎盛时期。孙儒涧、黄文馥、欧阳琳、薛德嘉、肖克俭等一批年轻人,先于李承仙,到了敦煌。眨眼间,夏过了,秋深了。在北京,在内地,阳春十月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在敦煌,在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十月暖融融的阳光照耀了没两天,第一场小雪已经悄然飘临。但在重整旗鼓的敦煌研究所,人人都像铆足了劲的发条,一个赛一个地干。常书鸿原来一心要做的敦煌石窟“基础工程”——为洞窟重新编号,现在终于有了称心、得力的人手。他拿出积存的资料,带领李承仙、段文杰、肖克俭等人,着手洞窟重新编号的第一步工作。在常书鸿眼里,为洞窟重新编号,确实是保护敦煌、研究敦煌的基础工程,前几年鉴于极困苦的条件,迫于无奈,做做停停。现在,他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重组临摹壁画的队伍。他像数宝似的计算着他的人马:孙儒涧、黄文馥、欧阳琳、薛德嘉,还有后来的史苇湘。是的,这些人,都是他细筛精挑选来的,他们完全有能力胜任他所交的任何工作。于是,常书鸿下了大决心:集中精锐力量,把敦煌石窟各个时代有代表性的作品,全部临摹下来。宏伟的计划如春潮似的在他心中时时奔涌:等这批临摹作品全部完成后,就是储存了又一个敦煌石窟。这将是和石窟同样珍贵无比而能流动的资料。不久的将来,他要带着这批辉煌之极的“流动石窟”,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的人展示中国美术发展的演变史,展示中国最丰富的文化遗产。为使人人都能成为真正的敦煌艺术的研究者,他想出了一个特殊形式的“讲评”。于是,每到月底的几个晚上,大家所住的马厩,就变成了讲评的课堂。马厩的房梁上,一盏汽灯晶明瓦亮。全所人一个月的“战绩”统统挂在了墙上。“书鸿,你得给我补课!”常书鸿回到小屋,李承仙就噘起了嘴。他没有让李承仙去“课堂”,是因为她的妊娠反应——在洞里工作了一天的她,连晚饭也不想吃,喝一口莫高窟特有的又咸又苦的水,她吐出来的比喝进去的还多。见她反应这么厉害,常书鸿很想叫她休息一段时间,可是,李承仙过分要强,对于工作,叫她少干一点都不行。常书鸿暗暗有点后悔:悔不该一开始就叫爱妻去参加临摹那幅规模最大也是难度最大的壁画——《五台山图》。他知道承仙要强,但没有想到她会要强到性命都不顾的地步。看着她吐完了喝、喝完了再吐的可怜情状,常书鸿疼得心都缩起来了。他无法收回成命,作为所长,他不能让妻子成为大家眼中的特殊人物。而且,承仙在工作上也着实成为他最有力的助手。这一阵,妻子都是吐一会,歇口气,又立即去干,一进洞就是一天。到了下午,光线渐趋暗淡的时候,临摹的艰辛就分外体现出来了——这时,和所有的临摹者一样,她一手举个小油灯,一手执笔,照一下,画一笔,非常吃力。每当此时,他总无法遮掩自己的内疚——他觉得,让承仙去承受这个最重的任务,固然有她自己争强好胜的因素,但是,也有自己的虚荣心作怪——他是否太急于向大家证明李承仙也非寻常之辈而使妻子不得不吃更多的苦头呢?“哼,你不给我讲,我来给你讲吧!‘大家都晓得,通常,我们把壁画临摹,分为客观临摹、复原临摹、整理临摹三种,客观临摹当然很明了,就是壁画怎样,临摹的作品也怎样。而复原临摹呢,是发现画面如果有缺损的地方,就由临摹者揣度而加以补充,使临摹的色彩复原到原来作画的色相,这样做的好处不用说,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有利必有弊。复原临摹容易主观武断,造成画面失实。而整理临摹呢,当然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呀,你怎么搞的,说得和我讲过的一字不差?”常书鸿惊讶地说。他终于明白了,李承仙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劝阻,他“上课”时,她一直坐在汽灯没照见的一角,而他这个高度近视眼,一点也没发觉。寒天冻地的12月到来之时,常书鸿让大家休假几天,却带了李承仙和常沙娜赴阿克塞地区,为哈萨克民族风情写生。回来后,常书鸿又一次收获了累累硕果——油画:《敦煌中寺后院》《三危山的傍晚》《敦煌农民》《在冰河上》《肖像》《梨花》《古汉桥》等;水彩画:《哈萨克族牧民》《蒙古族猎人》《马喇嘛》《古汉桥前》等。这些别开生面的绘画题材,就像漫天飘飞的雪絮一样令人耳目一新,又目不暇接。常书鸿 油画《敦煌莫高窟庙会》人们再勤奋,再坚强,也敌不过气候的变化。冰天雪地的数九寒天,颜料冻结,僵硬的手也不听使唤。临摹遇到了难题。常书鸿不得不宣布暂停临摹,让大家把工作重点都转为编号:先编洞窟,后编壁画和彩塑。剔除了伯希和那无规律可循的383个洞窟编号,在张大千当初粗粗编号为441个的基础上,敦煌研究所的洞窟重新编号工作进展顺利。经大家大半年的切实努力,1948年的初春到来时,他们宣布了编号结果:莫高窟的洞窟为465个。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数字时,常书鸿一再说:“我相信这也只是个过渡时期的数字,随着我们对敦煌石窟的陆续发现和研究的深入,在不久的将来,肯定有大于465的数字来打破我们现在的所编,我期待这一天!”这时,常书鸿看到了同事们脸上所流露的无可言喻的兴奋,这正是他所期望的。这时的常书鸿当然还无法断定,敦煌石窟最后为世界公认的数字是:492个。人是需要期待的,只有期待能鼓舞人心,因此,当他看到大家与他一样为这一期待所兴奋所鼓舞时,他那憨憨咧开大嘴的“常书鸿式”的笑容,又感染了每一个人。为壁画和彩塑的编号工作,也是旷日持久的——常书鸿没有想到,这一旷日持久的耗尽他和大家心血的工作,十年以后才告完成。10个月后,李承仙生了一个女儿。欢喜不已的夫妇,沿用了姐姐沙娜名字的这个“沙”,于是,这个出生在沙漠腹地的女儿,就叫沙妮。小小的襁褓中的沙妮,白皙得近乎苍白,小脸秀丽而小巧,眼珠漆黑,五官精致,就像个小小的瓷人儿。常书鸿下了班回来,也总要先抱起来亲一亲。也许是这外号叫坏了吧,这小“瓷人儿”怎么老不见长呢?满了月的沙妮好像和刚生下来时差不多,3个月的沙妮还没人家刚出生的大;半岁了,沙妮会朝人笑了;八个月了,快一岁了,沙妮也会咿咿呀呀了。可是,身子仍是没见长,脑袋瓜、身子骨,都依旧软塌塌的,去找过敦煌最好的医生,都说这孩子得的是软骨病,先天的。医生说到这里时,照例要说一句:孩子的母亲怀孕时一定是不大见阳光或少见了阳光吧?李承仙一听到这里,就泪眼婆娑。要强的她,只希望自己在工作的质量和进程上与大家保持一致,但她断没想到,长年累月的进洞,少见阳光,会使她遭受这样一种结果!问医生,医生都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常书鸿和李承仙目瞪口呆,心如刀割。他们也希望出现奇迹,奇迹却一直没有发生。没多久,可怜的小“瓷人儿”夭折了。李承仙号啕大哭。面对女儿的夭折,常书鸿也和妻子一样悲痛不已。他能挺过来,就因为他有一颗能承受许多打击的心。他替妻子揩了泪水,等她从最初的极度悲痛中平息下来时,安慰道:“仙,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是注定要为莫高窟付出代价的人,我们的小沙妮没了,可是,你看,莫高窟的重新编号工作完成了!”李承仙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丈夫的劝慰今日听来却有别样的意味。他的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心,她给沙妮穿上最好看的花衣服,严严实实地包好,将她的小小遗骸掩埋在一个废弃的洞窟中。她流着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洞窟。她流着泪,喃喃嘱告小女儿不幸的灵魂和那些无名画工一起,在这个永不风化的葬埋地从此安息。常嘉煌 油画《敦煌莫高窟大佛殿清风 》几天后,常书鸿趁去南京述职之机,带着沙娜姐弟,离开了敦煌。常书鸿在南京向教育部呈上了他的报告。几经艰难周折,研究所全体人员多年心血所耗:《历代壁画代表作选》《历代藻井图案选》《历代佛光图案选》《历代莲座图案选》《历代线条选》《历代建筑资料选》《历代飞天选》《历代山水人物选》《历代服饰选》和《宋代佛教故事画选》等十几个专题的500多幅画,编选已就,敦煌艺术展已经筹备停当,万事齐备!常书鸿在报告末尾强调:作为所长,他恳切希望这些精美的作品能够在各大城市巡回展出,以后再设法出国展览。如此这般,就会有更多的人了解敦煌。如果此举成功,他的宣传敦煌、保护敦煌的心也有了着落。报告送上去后,常书鸿长舒一口气,剩下的就是等待。在南京,常书鸿住的是吕斯百家。在布展中,老朋友再次伸出了无私的友谊之手,一切常书鸿没有想到的问题,斯百都替他想到了。8月22日,“敦煌艺术展”的大横幅挂在了国立中央研究院——这天是开幕,因外交部与教育部的联合邀请,当时的驻华使节几乎全都来了。对这一开幕就可能引起反响的展览,常书鸿听从了朋友的意见,聪明地选择了不搞通常的剪彩仪式。当于右任、陈立夫、孙科及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等一批顶头上司到场以后,大松一口气的常书鸿立即站在了侧幕——此时的他,大有“目的已达,任人评说”的心态了。吕斯百美国的司徒雷登、法国大使戈斯默,在参观的人群中备受注目。他们在一幅又一幅精彩绝伦的壁画前停留着、凝视着,极小声而谨慎地议论着。这几年关于敦煌石窟宝物的消息常见于报端,国人对斯坦因、伯希和,特别是“大盗”华尔纳、鄂登堡肆无忌惮而又津津乐道他们的“所获”多有愤慨之议,作为大使的他们,绝对不会听而不闻,故而,在这批临摹品面前,即便在心里赞叹不已,他们也不能不保持适度的矜持。即使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常书鸿也没有出面陪任何人参观。他觉得他要说的,他和他的同伴、学生所做的,五年的风霜雨雪,都在这里了,他用不着作任何说明。傅斯年在临走前悄悄告诉他:“上头已经发下话了:过两天他会来的。”常书鸿心里很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8月28日这天,蒋介石果然来了。常书鸿早就听说“蒋委员长”本来在行动上就相当诡秘,在因外事出门时更注重于选时择吉,近来更是如此。因此,选择“8·28”这个从发音到含意都是“双吉”的日子行走,当然是出于精心的考虑。这天,天偏偏下起了大雨。为表示自己是言而有信的,蒋介石仍然来了。前呼后拥,层层保镖。在他进院前,许多参观者都被禁止入内。常书鸿早知有这阵势,本想退避三舍,傅斯年却早早提醒过他:这要引起误会的,有人会说是你刻意回避,这是不敬,龙颜一怒,将来我要为敦煌说话,就难了。常书鸿点头,心知傅斯年是一番好意,他本想冲口而出说一句:我从来都没有指望过什么皇帝的隆恩呢……话到舌边,又咽了回去。虽然对“蒋委员长”的面貌早不陌生,但当浓眉鹰目穿一身雪白纺绸衫的蒋介石,在左右前后的人簇拥下,立在他的面前并向他伸手相握作礼贤下士状时,常书鸿竟由于对方的这身特殊的衣裳惊诧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图为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展品后来,他再次与吕斯百说起当时的感觉,还是一脸惊诧:“斯百,你晓得吗,一看蒋的形神,我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怎么说呢?哎,真正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又加上他的光头,我觉得简直像面对一个骷髅,他那形象,活活就是个不吉之兆嘛——哎,我说这话要被密探听见了,真是个杀头之罪呢!”吕斯百轻声笑道:“既说了,说一句和说一百句都是死罪,那你就干脆说个痛快吧!”“其实,我没有更多可说的。我在敦煌,远离世事,除了洞窟,我对其他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只是,喂,我给你看一封信。斯百,这封信也不知谁写的,是混在参观者里的人塞给我的,你看,好大胆呀!”吕斯百接过来一看,这封不署名的信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却写得言简意赅:常书鸿先生:我们尊敬您为保护敦煌艺术付出的一切努力,但万万不可为一个濒临末日的王朝卖命;只有山那边的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救敦煌艺术。“书鸿兄,我看这信的来头不小,事关政治,你可不能等闲视之,这封信你千万要收好,千万不能教它落到外人眼里……”“有这么严重?那我把它……”常书鸿不待说完,就将这封信放到煤油灯罩上方,一下就化为了一缕轻烟。吕斯百一声惊叫,想抢没有抢住。“我只是想提醒你,烧掉就可惜了。我是说这信,可能不是一个参观者的话,是政界人士的一种政治提醒。”常书鸿轻叹一声说:“政治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事,反正我记在心里就是了。斯百,我觉得南京的这个展览,到此也可为止了,虽然这些大官们都看了,可他们的态度,都没有我预期的那般热心。你看,我们还要不要办到上海去呢?”“办,当然办。南京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目前的南京是个政治城市,它不可能关注你的艺术,上海就有可能不一样,上海是个商业大都会,你搞这个展览,会有艺术和商业的双重效应。”果然不出吕斯百所料,一周后,移往上海大新公司楼上的“敦煌艺术展”,立刻就轰动了上海滩。上海的大报小报连日来连篇累牍地宣传介绍,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使本来就热闹非凡的大新公司,每天顾客盈门,更加热闹。“敦煌艺术展”的消息刚刚见诸报端没两天,印上了敦煌彩塑和壁画图案的被面、丝巾、手帕、儿童玩具等,就在南京路的几家大百货店热销起来。在上海,最令常书鸿高兴的是,他再次遇到了一个知音:郑振铎。将敦煌展品中较好的作品彩印出版,是他在敦煌组织临摹时就埋下的心愿。他原来一心期望教育部能资助他完成这一心愿。可是在南京所感受到的一切,使他早已打消了这一念头。上海的出版情况良好,使他心愿重燃。一听说郑振铎先生是在商务印书馆任职的,常书鸿那根兴奋的神经立刻跳了起来。与郑相晤未几,常书鸿已经感觉到郑先生是这些年来他所遇到的最能感应敦煌艺术且最能感应他心怀的人。遗憾的是,郑先生虽然对敦煌艺术热爱有加,却并非阔佬,但他表示将尽最大努力,将这些摹本印成黑白版。常书鸿一听,着急地说:“郑先生,这些摹本若是印黑白版,那就可惜了,要知道,敦煌艺术的很大一部分价值,就在它的色彩中……”说着,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不可自说自话。难道人家不明白吗?这位郑先生能慨然允诺出黑白版,已经是雪中送炭之举了。“常先生,问题是我们的经济状况和出版能力都不能尽如我所愿,我何尝不想出一部最漂亮的彩色版啊!”郑振铎说着,脸红了起来。“彩色版成本是黑白版的好几倍!”常书鸿非常难为情。自己刚才操之过急,说话就没有分寸了。他也红了脸,歉疚地说:“对不起,郑先生,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心情……”“哪里,哪里,我当然明白你。常先生,我倒想起一个主意,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些有实力的企业家,他们如果能出资,经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常书鸿油画《磨房》他这一说,常书鸿立刻想起来:在南京展出的前一天,早已回到北平的董希文,闻讯拍来电报表示祝贺。希文经吴作人、李宗泽推荐,现在北平国立艺专任教。希文还是穷教员,但他的姐夫黄肇兴是建业银行经理,在上海滩也是有名人士。这事与希文说说,让他去与其姐夫商量,准成!常书鸿一拍大腿:有了!郑振铎忙问:“你说的是?”常书鸿如此这般一说,郑振铎连连点头:“与黄经理有这层关系,那决无问题了!”常书鸿立刻写信请董希文与其姐夫取得联系,黄经理果然慨然答应:愿意出资出版全部彩色版。得了确信的常书鸿,兴奋得直想仰天长啸!当下,他就给吕斯百飞去一纸电报式的短函:“缘遇巧合,犹如天助!”为尽快高质量制成版,常书鸿住处、印刷公司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人在为高兴事忙碌或者说人忙碌的是高兴的事时,日子就像长上了翅膀。有一天,教育部教育司的剡司长,突然从南京赶到上海,屁股没坐热,这位司长拿出部长朱家骅的亲笔信。教育部长的信十分简短,但口气是毋庸置疑的:“……俟上海展览结束后,从速将全部敦煌摹本运往台湾展出。”常书鸿一看,晴天霹雳顿时炸在头上!

《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北魏,254窟

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常书鸿瞪着剡司长那油光可鉴的脑袋和面无表情的脸庞,这句话立时涌到了脑海。如果手中有一柄利刃,他想自己会不会一怒投掷过去?会的,他为什么不能发泄一下自己的情感?他常书鸿是属龙的,可不是属兔子的!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简直是欺人太甚了!这位剡司长,拿了这封信,仿佛就是尚方宝剑,他对着常书鸿像宣读圣旨似的读完了这封“部长亲笔指示”,仿佛常书鸿不立马执行,就是“抗上”!常书鸿悲愤难忍。这么多年,忍受了这么多挫折,经受了这么多困难,没见教育部诚心关顾,现在说句话就要我把研究所全体人员的心血,运送到台湾去,这与公开的掠夺何异?他攥着拳头的手一直在哆嗦,他知道和眼前的这个人,无可理论,多年的挫折,使他稍稍学会了控制。墙上的那张印着在大新公司展览的海报晃过眼帘,他压了压心中的火气,说:“有个情况,教育部应当知道的,为了敦煌研究所的生存,更为宣传敦煌石窟艺术,我们这些摹本,正在有识之士的帮助下印刷制版,眼前是无法再拿到别处展览的。”“印刷制版?这事你请示过部里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半年前我就向部里报告过了,你不知道是你的事,部里迟迟不批,是部里的事,我是所长,为了全所人的生存,为了宣传敦煌,我有权利作这个主。”司长的脸色又像青砖一样了。“那,你们要到什么时候才搞完?”“那可说不准,技术上的事很烦难,一时半会无法结束。”司长的脸越发难看起来。“这个,你这样的讲法,叫我回去怎么向部长回话?”“怎么回话,那也是你的事,我对你说的,都是事实。”“常先生,部长是姓朱的,不是姓常的!”“这不用你说,可我这个姓常的还有另一个姓名,你不知道吧?我姓常也姓‘杭’,叫‘杭铁头’!”司长愣住了。“常所长,你是知道的,部长的手令,对于我们就是两个字:服从。如果不照办,后果自负!”司长说完,悻悻地站起,拂袖就走。常书鸿觉得,对这样的人,连跟他说声再见都用不着。常书鸿临的敦煌佛像,立轴设色纸本过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还是心急了一点,刚才,他应该对这个家伙再来点小幽默——他不是听不懂“杭铁头”是什么意思吗?那么,索性再讥讽他一句:说到底你也不过姓剡嘛,就凭你这两把小“火”想唬我这“杭铁头”?万难!随即,他就得知了这位剡司长的行踪:果不出所料,南京的大小官员现在如潮地往南边涌集,等着往台湾去,这位司长来时就买好了飞广州的机票,在上海,他是绝对无心久留的。常书鸿当晚在跟吕斯百通电话时,说了这段插曲。斯百哈哈大笑:“书鸿兄,你现在总算学聪明一点了!”吕斯百的话启发了常书鸿,事不宜迟,他决定连夜行动。深夜,他将摹本分两部分包好,一部分交给上海的亲戚——李承仙的姐夫朱惠康保存。向朱惠康交待完毕,他立即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深夜开出的这列沪杭列车,十分冷清。他所乘坐的这节车厢,三分之一的乘客都没有。常书鸿在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天忙碌,虽然疲累已极,他却睡意全无。那个装着另一半摹本的大画箱,宝贝似的躺在他的座位下。为了及时和保险,他不敢托运而宁可教自己受累也要随身携带;膝头上,还横着睡得七仰八叉的小嘉陵。此时,虽然诸事都有交待,但他心里依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惶。上车前,他一直心里惴惴,是朱惠康帮他打点了列车员,才破例让他带着这庞然大物的大箱子上了车。这部分摹本他准备带到杭州,让他的大哥常书林珍藏。因为,大哥大嫂早已慨然答应替他照管嘉陵,于是,这一举便是两得。还在出发时,他就跟大哥大嫂商量好了,让他们带来脚夫接站——既接人又接画。杭州到了。大哥大嫂按时守候在月台。多年不见的亲人一相见,总有说不尽的话。除深谢哥嫂照看嘉陵的心意外,他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大哥:这批画千万要用心保管。“兄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大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你这么交待我们,我们还有不当心肝宝贝的吗?”大嫂抱着仍在沉睡中的嘉陵,连连地说。大哥一向沉默寡言,只说了句:“我有数了,还有什么事,到家去说吧!”“大哥,大嫂,为争取时间,我原车返回上海。要不,为何要劳动你们到车站来接呢!”哥嫂两人惊异地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兄弟们多年不见,总要聚聚才是嘛!”“不,大哥大嫂,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又何尝不想在杭州多住些日子?为了这些宝贝,我不得不如此哇!”他压着声音,把在上海与剡司长的这番周旋说了,又说他若不赶紧离开上海,说不定那些人又会上门来找他的麻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只有立即回到敦煌去,那些怕吃苦受累的家伙才不会跟踪而来。就为这一点,他连后天去兰州的机票都托人买好了。常书鸿说着,心里仍然涌动着许多凄惶。他长叹一声:“这就叫国无宁日,遑论家安!现在,杭州的大小官员也是人心惶惶,倒是做小老百姓的无所顾忌。等着吧,等到有了安生日子再合家团聚吧!”常书鸿油画《走向莫高窟》上海到兰州的这张机票,是朋友们千方百计搞来的。直到在飞机座舱中坐定,常书鸿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一连串的行动,仿佛在出逃,是为了逃回他的故园而奔命。杭州原是他的故乡,他的梁园,但现在,他的故园是敦煌。现在,没有一处地方再能像敦煌一样牵动他的心扉。飞机掠过黄土高原时,黄土地那极度的凋敝荒凉又以惊人的面目裸露在他的眼前,使他几乎不忍卒看。就是看一眼,他的心也疼得发紧。可是,他的头顶,依然是缥缈的白云,依然是明净的蓝天。在他心中,日日不离的飞天——香音神依然在远离红尘的仙界翩跹起舞。哦,飞天,我的爱神,什么时候我才有真正的能力保护你,不让人世间的丑恶玷污你呢?什么时候,我和所有的敦煌崇拜者,才能在苍茫大地毫无顾忌地高喊:敦煌,属于人民!敦煌,属于我们!离了兰州辗转酒泉、安西,又是朔风凛冽的时日;又是月光清冷的夜晚;又是一头毛驴作坐骑……一眼望见莫高窟那密密麻麻的“蜂房”时,从驴背上翻身跃下的常书鸿,扑向了一别几个月的千佛洞。常书鸿一脸风尘,走进了于右任题写匾额的莫高窟,走近了中寺。夜半的千佛洞静静的,周遭空寂无人。一个人影飘游了过来,那是念夜经的老喇嘛易昌恕,他是听到了毛驴的声响,才从上寺走出来迎接的。常书鸿一见是老喇嘛,心里立刻有说不出的滋味。几次往返,迎接他的总是这位年过八旬的老邻居。常书鸿见他从上寺特意过来向他关照慰问,心里泛起无限温暖。便鞠躬回礼道:“谢谢,谢谢,不打扰了,你也辛苦啊!不要紧的,我那里有炉子,生起火来就好了。”他猛想起在兰州时,友人曾送给他一些香油,便从毛驴背上的褡裢里摸出来一小瓶要送给他,可老喇嘛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这时,窦占彪和范华也闻声起来了,他们忙前忙后地为他生火烧水扫炕,烟气腾腾中,一壶滚热的水立刻教小屋温热了不少。两人见所长回来,少不了又是长长短短地说了不少最近的事。从他们两人嘴里,他知道:所里的不少人因为经费无着告假走了,当然,这其中有不少人很可能是一去不复返了。烧开了水,喝了茶,常书鸿才觉得冻僵的身子有了活力。窦、范两人走后,常书鸿这才又一次细细环顾这间已经伴他度过了六年的小屋。“龙窠不如狗窝”,说得真对啊!南京、上海,即便是兰州,住的用的,自然都比这里好,但是再好也都是驿站。只有这儿是他的“狗窝”。倦旅归来,“狗窝”的感觉更加分明。这儿依然是家徒四壁,可只有在这儿,才让他心里踏实,这儿,是他永远的归宿永远的家啊!六年了,这儿一切如旧:夜月清冷,寒霜满地,他想推开窗子,窗格缝却已经被细沙塞满,推不动。他找出刷子和一个旧牙刷,将窗缝中的沙子细细扫刷,这才哗啦一下打开了窗。好一派孤灯夜月的清光!他正感慨着,一阵风起,扑的将灯吹灭了。屋里立时漆黑一团。常书鸿心里一惊:这是个什么兆头啊?!他怔怔地望着高悬的中天夜月,忽听又一阵铁马风铃传了过来。铁马风铃,九层楼的象征。铁马风铃,多少次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刻,似警示,似慰语,使他定心;这风铃,又凄凉,又高远,风铃声声,是一面永远响在他心头的鼙鼓,令他感觉着与敦煌的生死与共,令他永远铭记着肩头的责任!

常书鸿跟研究人员讨论工作

常书鸿回身关好窗,当他摸索着火柴,想重新点上油灯时,却摸了一手沙子!刚刚扫过、揩抹过的桌上、书架上、炕上,全是沙子!常书鸿呵常书鸿,你要在敦煌继续待下去,首先不光是解决自己的生存意志,还要为你所爱的香音神们劳神努力,为他(她)不被这可恶的无孔不入的沙子吞没而继续斗下去!他拍了拍手,又从头摸索,才从炉火的微弱光照中,摸到了炉台边的火柴。灯重新亮了起来。睡意全无的常书鸿,再次扫净了桌面、书架、炕上的沙子,拿出一沓稿纸,倒上墨汁,奋笔写下十三个大字:从敦煌近事说到千佛洞的危机。常书鸿稍稍顿了一下,脑海立即像狂飙翻卷,万千思绪都奔涌到笔尖。石室藏经的发现,是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的事,出土有经卷、文书、图轴等,关系历史、宗教、文化各方面,其规模之大、影响之深,不但较中国历次文献的发现,如孔壁古文、汲冢竹书、殷墟甲骨、流沙坠简等为重要,而且较之18世纪意大利发现1800余年前的庞贝(Pompeii)古城也无逊色。这个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重大发现……他的笔停住了。这句话太平淡,很不过瘾,那么,应该怎么说呢?“这是个内藏了太多奥秘的奇迹”?不不,这样说也没有到位,那么……对了,应该这样写:这个把世界文化史重新改写的大发现……这就对了!从洛克济(1879)、斯坦因(1907)、伯希和(1908)、橘瑞超(1910)、华尔纳(1924)等先后到达……他又停住了。他掐着指头,默念着这些有着探险家、考古学家一堆堂皇桂冠,但在中国的行为理该被钉上“盗掘”耻辱柱的名字。心想:还有没有遗漏的呢?他嘴里咕哝着,又重新想了一遍,才接着往下写:相继诱窃盗取,传布宣扬,简直把20世纪这个“发现时代”探险发掘的狂潮,从欧洲扩展至亚洲腹地。一时英、俄、德、法、美、日、瑞典、匈牙利诸国学者均纷纷前来探险发掘,风声所及,昏昧的晚清政府,尚能以保存国故为名,训令敦煌地方当局收集劫余残经,赍送京师(至今国立北平图书馆收藏的九千余卷经书,就是那时候的收获)。以及晚近专家向达、贺昌群、陈万里、张大千、劳贞一、姜亮夫等都有过各种不同的研究和论著发表……哦,这些名字更是至关重要的,这些理应在我们的功劳簿上记载,理应载入国家和世界文明史册的光辉名字,一个都不能少!他的眼睛在这些熟稔的名字上扫来扫去,心头荡漾起一片温暖。是的,他们都是敦煌研究事业的先驱者,他和其中几位堪称挚友和故交。与张大千的交往自不必说,桩桩件件都在心头。再比方,与向达,哦,怎么搞的,自己到千佛洞的第一天,见的就是他!可是这些年,不要说自己,随着向老的离去,所里许多后来的年轻人,恐怕连他的许多情况都不清楚。与向达见面的情景,又一次像电影画面般鲜活起来。向达就是向觉明。这位取了个“佛陀耶舍”古怪笔名的教授,初到欧洲时,是在英国牛津大学鲍德里图书馆工作,转至伦敦后,在英国博物馆东方部开始了他的研究。博学的向教授,多年致力于敦煌流散在欧洲的经卷文籍。常书鸿和他几乎是前后回国的,可惜在欧洲他们并未谋面。向达回来时,带回了阅读500余卷汉文和回鹘文写卷的详细记录。这是多么宝贵的文献资料呵!回国后也是一头扎向敦煌的向达,先他而住在中寺。那日,当他去拜会时,亲睹了这个欧洲学子中的佼佼者,是那样含苦如饴地忍受了莫高窟的万般苦辛。当时的天气在江南是阳春三月,可是在乍暖还寒的千佛洞,依然是滴水成冰。滴水成冰中的向教授,穿戴臃肿一如敦煌老农,陋室中一无所有,只有一张斑驳得全失漆色的桌子,那桌子只有三条半腿——有半条腿是用土坯支着的。就在这三条半腿的桌上,点着一支洋蜡,堆着满满的书卷。旁边一只吱吱叫的土炉子,一只烧得乌黑的搪瓷杯在煨煮着一坨同样乌黑的沱茶。初来乍到的常书鸿,面对着眼前的场景,讶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这位和张大千先后来到敦煌的向达,半句没说此间的辛苦,纵横捭阖,谈笑风生,有一股真君子的大气与豁达!敦煌,就是靠着这样大气豁达的人的传扬和保护,才步履艰难地走到今天;敦煌,就是靠着无数个向达、张大千、贺昌群、陈万里,才有虽然残破却留着一个“正果”的今天!哦,这些他写也写不完的、不是敦煌的敦煌人,这些才高八斗的中国男子汉,即使有的并未来过敦煌(如贺昌群),但是,为了这个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为了这个东西文化交汇的神殿,都是那样义无反顾地舍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安逸,把半生心血全都用来凝炼滚滚沙尘中的漫漫史卷。如果追溯他们每个人的行为和为此所花的心血,如果用一句话总结大家眼中的敦煌,也许,真如陈寅恪所说的:“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但这位最早留洋的博学之士又说过:“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这两句意味不同的概括,应当说是对敦煌、对敦煌学说最精确的概括。现在,国事纷乱,百姓多难,谁能维护敦煌?谁会魂系敦煌?作为眼前唯一的留守者,他唯一的使命,就是要为敦煌的生存大声疾呼!就是要为彰扬这些人的功绩奋力呐喊!一口气写到这里,一写出“重新又趋冷落孤寂……”这一行字,常书鸿只觉得一颗心,又像被针戳着一样,很酸楚地疼了起来。这疼痛感使他越发难以平静,他吁出一口长气,把笔丢在砚台旁,闭上眼略略歇了歇,又抓起笔来发狂似的写了下去:这里既然是一个四十里无人烟的孤僻所在,一般年轻同事,因为与城市生活隔绝,日久就会精神上有异常孤寂之感!平时如此,已甚不安,一到有点病痛的时候,想来想去就觉得非常可怕了。常书鸿凝神沉思了一会,又抓起笔,一笔一笔的楷书已跟不上他狂卷的心潮,便改用狂草来继续如泻的倾诉:……五年了,我在这瀚海孤岛中,一个与人世隔绝的死角落,每次碰到因孤僻而引起的烦恼问题——如理想的工作人员不能聘到,柴草马料无法购运,同仁因疾病而恐惧……我常常在问自己:“千佛洞的环境是否有设立一个类似机构的可能?”于右任先生在提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的时候,早已想到这一层,所以在呈请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原文上有“寓保管于研究”的措辞。他老先生在1943年1月正当我动身赴西北之前亲口对我说:“这是一个不易久居的地方,所以我要找你们艺术家去担负久常的保管工作。因为只有爱好艺术的人,能从富有的千佛洞历代艺术宝藏中用安慰与快乐来抵消孤僻生活中的苦闷。”我们在盛夏烈日或严冬风雪中,为了往返城郊,穿越四十里不生寸草的流沙戈壁,一个人在沙漠单调的声息与牲口的足迹中默默计算行程远近的时候,那种黄羊奔窜、沙鸟悲鸣、日落沙棵的黄昏景象,使我们仿佛体会到法显、玄奘、马可·波罗、斯文·赫定、徐旭生等那些过去的沙漠探险家、旅行家所感到的“沙河阻远,鬼魅热风”那般的境界……黎明已经到来,但常书鸿没有发觉,朝霞已经染透窗纸,常书鸿还是没有发觉。他的心已如开闸的江河,他的拌着血泪的心就像这酡红的朝霞,一行行,一字字,都付予了这如龙的狂草!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常书鸿还在写,上午已过9点,常书鸿还在写,从昨夜深更开始的这篇文章,已令他欲罢不能。惦记他的窦占彪,清早过来探看究竟,从窗外望见所长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文章,以为他是早起动手写的,不敢惊扰他,又悄悄蹑着步子走了。

敦煌莫高窟第217 窟《观无量寿经变》(盛唐)

快正午了,中寺里还没有一点动静。窦占彪奇怪了,写文章再重要,所长也不能不吃饭呀?他又一次悄悄推开了中寺的大门,待他踅到窗下往里一看,差点失声叫出来——常书鸿所长直挺挺地从炕上横到了地下!李承仙心急火燎地从兰州赶了回来。等她赶到敦煌时,早已从敦煌的小诊所“出院”的常书鸿,依然在奋笔疾书。问明了事情经过的李承仙,哭笑不得地夺下了他手中的笔,数落说:“你还要不要命啦?”常书鸿笑笑说:“承仙,你别担心,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只不过是熬夜熬过了头,晕了一小会儿罢了!你不叫我写完这篇要紧的文章,才是要我的命哩!”“你倒说得轻松!‘晕了一小会儿’,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赶得……”李承仙委屈地掉着泪豆豆。“你不要命,不要孩子,我还想要呢!”自从沙妮死后,李承仙盼望再有一个孩子的心就更迫切了。“要!怎么不要!可是,你要知道,承仙,假如敦煌的事情弄不好,假如我们失去了敦煌,那我们就是有了一大堆儿女,又有什么意义?承仙,我说的都是实话。”李承仙一愣,心中如扎针芒。他说的当然是实话,可是有时候,实话并不叫人听了舒服。不过,就敦煌对于他们生命的意义来说,他们不是早已有了共识吗?她破涕为笑地轻叹一口长气,说:“什么文章这样重要?”常书鸿把没日没夜赶写的这篇文章让她看了,又说:“你想,现在敦煌的事业又到了无人管顾的地步,我若是不疾声呼救,还有谁来关心?”“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你一把吧!你先好好休息一阵,接着口述,我来执笔记录,或者,我先把你已经写好的草稿再替你从头誊写一遍,也省你一点力,好吗?”常书鸿知道她那闲不住的脾气,高兴地说:“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贤内助。你的字又比我写得好。嗯,那就有劳夫人了!你看,我已经写了五个段落了,我觉得,再写两节,基本上能将我想说的写完。”“写当然是要写的,只是,现在国事这般糟乱,谁能理会你的呼喊?书鸿,只怕你我写也是白写。”“白写也要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偌大中国,就没有与我们一样的忧国忧世的人士了?承仙,我们开始吧!”窦占彪在伙房做了一大碗荷包蛋,端到中寺来。他满以为所长一定被这位能管住他的夫人劝在床上休息了,谁知进门一看,所长和夫人脸对脸地在一起用功写文章!他摇摇头,叹口气,在外间的桌子上悄悄放下那碗蛋,走了。常书鸿油画《街户》窦占彪本来也想趁便来告诉常所长:今天,他发现第305窟又有一大片坍塌,北区的一个窟,又被沙子掩住了洞口……但是,一见所长夫妇这情状,他不想说了。要说,就去跟范华说。这两个洞窟的清沙和修补,他们就自己动手完成吧,让常所长少操心,少劳累。要是常所长真有个三长两短,敦煌的千佛洞,可就真的完了!年末中旬,上海《大公报》的主编王芸生,终于收到了常书鸿的这份稿子。王主编一看这标题,一颗心顿时热了起来。对常书鸿的敬业心怀,王芸生早有所闻,这通篇忧愤深广的告白,字字血,声声泪!常书鸿以杜鹃啼血般的呐喊,诉说了敦煌的危机,更使王主编肃然心动。他细细读完这誊写得十分娟秀的文稿,五内俱热,如坐针毡。对这篇共分七部分娓娓道来洋洋近两万言的稿子,王主编像被磁石吸住似的一口气看下去,直到最后两节:……对于一个生存其间负责保管的人,睁眼看到千佛洞崩溃相继的险象,自己又没有能力来挽救,实在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今年是石窟藏经发现的第四十八年,再过两年是整整半个世纪,这已不能算是一个短时期了。我们对于千佛洞这个民族文化至高至上的结晶,那系连着五千年来黄帝子孙的内在的生命,似乎应该有一个办法,作一番不能再延迟的紧急兴修工程。这种工程,除去几个危险裂缝要迫切地支架住外,对于整个千佛洞,先要做一个补包岩壁外壳的基础工程,然后再修支架柱梁,恢复栈道走廊。像《唐大历十一年陇西李府君重修功德碑记》所载:“是得旁开虚洞,横敞危楼。”这种栈道走廊,可作为各层石窟的通道。连带着,我们还要把每一个窟门补修起来,然后再逐洞逐窟地做壁画和塑像的补修工程。国家要拿出一批不算少数的款子,也许要经过十年八年才能完成。现在是塞外的深夜,我坐在元代及道光年间重修过的皇庆寺庙廊上写这些琐事,外面一颗颗细沙从破了的窗帘中透进来,正是“警风拥沙,散如时雨”,那一粒粒沙子像南方春雨一般散落在砚台上。这种沙子是从荒原大漠漫无边际的瀚海中随着风浪流泻而来的,就是这种沙子,它盖没了房舍,填塞了水道,在不知不觉中使沙漠上的城市变成废墟,绿树变成枯枝。自古多少远徙边塞、站在国防最前线的卫兵戍卒,曾经在这种黑风黄沙中奋斗生存,人与自然的力量,决定着胜负消长!四十八年前(1900)斯文·赫定在罗布泊沙漠中发现的楼兰长眠城,是消失于纪元后一世纪之初的为沙子所埋没了千余年的古城,这正是汉魏没落了的中国政治势力的象征。我们不要小看这轻微沙粒,它时时刻刻在毁坏千佛洞和宝藏,也就是对中华民族文化能否万世永生的一个挑战!“……也就是对中华民族文化能否万世永生的一个挑战!”王主编默念着这句结束语,不禁喟然长叹!随即,他在稿签上写下了:即发三版头条。少顷,他又用红笔加圈批语:配专稿花边,标题用大二号。这篇文稿在《大公报》发表后,常书鸿收到了全国各地读者的来信。信中多是慰问,对他们在千佛洞艰苦卓绝的工作,纷纷表示热情的关切。其中有封上海来信尤为热情,信中说了许多慰勉的话,还直白地透露了这样的消息:……你们的艰苦工作我们不但知道而且经常关心着你们,望坚守岗位不屈不挠地继续努力,直到即将来临的全国人民大解放。常书鸿看看这封信的落款:写信人署名“戈扬”。夫妻俩猜测着。这个神秘的名字和“即将来临的全国人民大解放”这行字,尤其教他们兴奋莫名。写信人是出于对他们在沙漠中的“艰苦工作”的鼓励,才故意用了这个“戈扬”吧?他坚信:“戈”壁滩的事业,总有一天会大大展“扬”!全国人民大解放的日子,也很快会到来!

常书鸿油画《哈萨克妇女》

铁马风铃的莫高窟,在与世人疏阔的日子中,又渐渐趋于平静。趋于平静的常书鸿,除了布置老窦和范华等人维持洞窟的日常维修,一心想着的是继续临摹和抓紧画画。忙里偷闲的日子里,他又画了以当地老农和日常生活为对象的几幅油画:《磨坊》《哈密瓜》《牧民的休息》《敦煌一老农》《敦煌梨花》……1949年7月,当敦煌又开始瓜熟果香时,来自酒泉的纷纷扬扬的消息,却使人们对期盼了一年的瓜果诱人之味也失掉了兴趣。与时局密切相关的人哪里还有闲心注意这一年一度的瓜熟蒂落?他们只伸着脖子,谛听这日紧一日的消息和传闻——国民党的溃败已成定局,虽然偶有报纸到此,也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旧闻了。但是,人言传递的速度倒比报上的新闻还快。是日,酒泉来的一位朋友绘声绘色地描述甘肃省政府的大小官僚们开始“逃难”的种种狼狈情状,平日道貌岸然的那些官员,一派末日临头的样子,暗中都在忙着收拾细软和金银财宝,各显神通地经新疆、印度等地逃往台湾。省政府的许多部门,已经找不到正儿八经上班的官员了。另有一些更糟糕的消息是关于掠夺和抢劫的,单枪匹马作案的有,成群结队杀人越货的也有,往日通衢大道的丝绸之路,近几个月已经绝了骆驼队的踪迹。常书鸿闻变不惊。心想:乱一乱也是必然的,乱了以后必然有治,也许就如那位署名“戈扬”的人所说的:时势已经到了“即将来临的全国人民大解放”吧?“全国人民大解放”成了常书鸿夫妇常议论的话题,最后,常书鸿总是胸有成竹地一锤定音:“用不着紧张,我们是保护敦煌艺术的,我们迎接解放的宗旨是以不变应万变。”“话是这么说,可是,万一有人到这里来捣乱呢?”李承仙不无担忧地说。“你没听说连敦煌县城也人心惶惶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是要做点准备的。”常书鸿细想这话也对。当晚他让窦占彪通知全所的人:召集大家,要作简单的动员讲话。没一刻钟,窦占彪就通知了“全所的人”:眼下,全所连所长夫妇在内不到十人。常书鸿所长的“动员讲话”只用了几句最简单的话:为防止那些溃逃的军队和土匪勾结起来打莫高窟的主意,大家要提高警惕,做好洞窟的保护工作。大家把所长的最简单的动员讲话化为最切实的行动——在山口岩边布置岗哨,日夜值班,在最高的石窟内储藏了干粮、咸菜和水缸,在洞窟前垒起了石堆和沙袋,又将几支破旧的步枪找出来,用心地揩拭好以防万一。全所的人紧张了三天,没见什么动静,大家悬着的心又松了下来。所长常书鸿表面镇静,心里却越发紧张了。他比平常拿出更多的时间在那几个无比宝贵的洞口反复逡巡,从来没给菩萨上过香的他,进进出出地仰望九层楼那举世无双的大佛时,总忍不住要默默祈祷,祈求大佛护佑他们能平安躲过兵灾匪劫。常所长太知道他们那几支破步枪的“实际火力”了——那是些只能摆样子却唬不了人的玩意啊。“如果真的来了明火执仗的劫匪,那我就豁出去与他们同归于尽了!”常书鸿摸着这几管破枪,悲壮地想。当然,这话是不能向李承仙透露的。真到这一步,他要先设法将她,还有所里的其他妇幼老弱,都先送走。起码,已经怀孕的李承仙是不能再受惊吓的。他自己呢?别的做不到,像苏格拉底那样在武力面前演算完数学题再从容受缚的壮举,还是可以效仿的。他将历史上各种名人志士对付贼寇的办法,统统温习了一遍。可惜诸葛亮的“空城计”只能在戏里演演,实际上却行不通,而且,这里的土匪也不是司马懿,并不是你小用计谋就能吓退的。但世上的事就这样,事已至此,你就是成天忧心忡忡,又该如何呢?反正他只抱着一个决心——誓与莫高窟共存亡!窦占彪扛着一把大扫把,正往南区的道上走时,常书鸿叫住了他:“占彪,你慢点走,喂,我要告诉你,你的好事来了!”“我的好事?所长,你快别开玩笑了!兵荒马乱的年头,我能有什么好事?”“真的,不骗你。你记得前几天你来我们家时,有对夫妇带来的那个女子吗?”窦占彪心里一动。他当然记得:那女子二十出头,水灵壮实,黑眉秀目,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极有姿色。听所长说,他们也是他的浙江同乡,这对夫妇带的这个女子是江山人,叫春霞。原是给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团部文官当女佣的。现在,主人撤走了,春霞没地方去,靠了这对夫妇带路,就想来投奔同乡,投奔所长常书鸿,就是要寻碗饭吃。第二天,这对夫妇走了,春霞留了下来。窦占彪只看见她进进出出地帮所长夫人李承仙打杂做事,知道所长已经收留她了。但他压根没想,也不敢想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现在所长这么一说,他的心腾地热了起来,他猜测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占彪,你也快三十了吧?嗯,昨天晚上,我太太问过春霞了:这里有两个男子汉都没有娶过亲,其中一个是窦占彪,你中意哪一个?我太太话音未落,春霞马上说‘我要窦占彪!’——你看,人家可是有心看上你呢!你听听,人家可是很爽脆呢!哎,你有空就去跟她当面说说,商量商量,过两天我们张罗一下,简简单单把事情办了,你看可以吗?”像这样一个比天上掉烧饼还好的好事,他窦占彪还能说“不可以”吗?窦占彪心头突突地跳,他咧着嘴,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向所长深深鞠了一躬!窦占彪将春霞领到他的小屋只三日,敦煌解放的红旗就飘扬在县城的城头了!窦占彪气喘吁吁从敦煌县城赶回,报告所长:城里所有的鞭炮在昨天就卖光了!他惶惶然地在所长面前垂手而立,等待着所长的批评。谁知所长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责备他,只说了句:“跟我来!”刚走一步,常书鸿又说:“你让大家都集合到九层楼大殿!”窦占彪不敢怠慢,他迈开大步将众人都叫至大佛殿前时,那口洪亮的大钟已敲响了!“当——当——当——”莫高窟又一次以响亮的钟声宣告了解放的消息。钟声连响了21下!遵照所长的吩咐,窦占彪爬上了雷音寺的檐头,在屋脊正中插了一杆五星红旗。研究所全体人员在所长布置下,个个忙得不亦乐乎。窦占彪从城里带回了一张由毛主席、朱总司令共同签署的安民布告,他们就按布告的内容,写了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贴在白杨和果树的枝干上;一幅“热烈欢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长幅横额,也由常书鸿亲自书写,挂在千佛洞最醒目的高处。常书鸿的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他既紧张又兴奋,既热切又有许多惶恐。布置部下做完了这一切,照理说,他该安心等待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到来了。现在,刚从城里回来的窦占彪成了权威人士,一口一声城里怎么怎么的,他一说怎么怎么的,所长就按他说的,怎么怎么的照办。挂了横额、贴了标语、准备了队伍来时喝水用的茶桶,该想的该办的,好像都办完了,但是,常书鸿还是无法安心,他惶然又热切,就像一只忙碌不堪的归巢工蜂,在他的“蜂房”飞进又飞出。他一夜无眠,心事重重。共产党和解放军会怎样看待他?这是他最忧虑的问题。他的朋友和上司,都是国民党的,毕竟,在今天以前,他还拿着国民党政府的俸禄,毕竟,他这个“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的桂冠,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所封的啊!……敦煌县庆祝胜利解放大会举行的前一天下午,一封大红请柬由敦煌县人民政府送到了莫高窟。望着封皮上的“常书鸿所长收”的字样,常书鸿好不激动。他把请柬捧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半天。共产党领导刚成立的人民政府,也承认他这个“所长”!这一邀请,名正言顺的称谓,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共产党信任他。常书鸿把请柬揣在怀里,就像揣了一颗火炭似的,心头一阵阵发热又紧接着一阵惴惴不安。他一边热切地盼望着人民政府对他的这份毫无顾忌的信任,他也迫切地需要这份信任。可反过来想想,他又觉得自己问心有愧。他于事业无愧无悔,于敦煌、于莫高窟无愧无悔,可他毕竟不是现在要当家作主的劳苦大众工农兵啊!自己不是国民党,但毕竟在国民党手下吃了这么多年饭啊!不说别的,他说的话和共产党的话,就有很大区别,以后呢?共产党还会不会让他当这个所长?现在,风言风语传出来,军管会要接管敦煌研究所,那么,到时候他该怎么办?研究所的其他人怎么办?研究所还能叫“国立敦煌研究所”吗?那是国民党政府的称呼呀!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块落过染缸的布,再说自己如何清白,人家会信吗?他和国民党的许多官吏曾经关系密切,尽管是工作关系,总也是有所来往吧?比如于右任。是的,他听说于右任已经去了台湾,现在到台湾去的都是蒋介石的追随者啊!还有,他常书鸿毕竟也是出去吃过“洋饭”的啊!还有,他的女儿沙娜,现在美国学习,这也是个令他十分不安的问题。不行不行,无论如何,他得设法给沙娜捎信,让她早点回来。唉,真是一念之差,他怎么会答应让沙娜去美国学习的呢?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远水不解近渴,现在就是捎信也来不及了!常书鸿啊常书鸿,恐怕人家不知道你的这些底细,要真知道了,像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上这个庆祝大会的主席台啊!常书鸿走在他走了不知多少次的沙砾路上,怀里揣着请柬,高兴一阵又惶恐一阵,惶恐一阵又高兴一阵,想着想着,他又走进了中寺前院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别人,只有刚从四川老家探亲回来的段文杰,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常书鸿一眼看见段文杰,立刻有了主意。“正好,文杰,你在这里。”他拿出了那封请柬,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明天政府要我们研究所去人参加庆祝大会,我想,既然解放军首长到这里来过了,我自己去不去都无所谓的,这样的热闹事,你们年轻人去一下也好,你看怎么样?要不,就请你代表我们研究所去吧。啊?”段文杰接过请柬一看,讶然地叫了一声,连连摇头道:“所长,这是请你参加的盛会啊,我咋好代替你呢!不行不行的,你是一定要亲自去的。”“这没有什么,政府请我,我请你代去,不也一样吗?”“咋会一样呢?你是你,我是我,你是所长,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领导,我只是一个专业人员,是技术组长,根本不能画等号的,常所长!”聪明的段文杰说到这里,已经看出所长的难言之隐了,但他更明白这件事对于所长今后工作的实际意义,便起劲地劝说道:“所长,这件事,别人不好代替的,不要说我,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代替你的。”正说着,李承仙和另外几个人走了进来。李承仙伸头一看请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快人快语地说:“书鸿,你也真是的,政府给这么大的面子,怎好当儿戏?你有什么权力随随便便让别人代替呢?”大家也一齐劝道:“所长,这是天大好事,你就放心去吧,我们等着你披红戴花回来呢!”第二天一大早,常书鸿还没出门,只听外边蹄声,人声嘈杂。老窦两脚生烟,气喘吁吁地奔来告诉他:“所长,解放军首长派人专门给你送来了一匹高头大马!”常书鸿迎出去一看,果然!一匹白色灰点子的骠马,雄赳赳地来到面前。牵马的警卫员向他敬了个礼,说:“这是贺老总的马,首长专门让我来接你去参加大会呢!”贺老总?是不是大名鼎鼎的贺龙?常书鸿惊喜莫名,跃身上马。白马四蹄腾空,绝尘而去。敦煌文物研究所部分职工合影(摄于1950年秋)常书鸿墓

— 完 —

文:此生只为守敦煌—常书鸿传,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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